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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禧二十七年.心意(1 / 1)

“殿下落笔,勾勒线条流畅生动……”张钤先是夸赞了宋闻沅几句,而后话锋一转,“但仆以为,殿下应向陛下奏请,让圣父圣母一同入画。老娘娘曾于熙和年间在江南经营过一家婆娑书坊,也执笔著成名书百卷,其中有一本《答宋少师与妻书》,老娘娘在其中写‘生当同衾,死当同棺,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若老娘娘一人入画,岂不寂寥?”

张钤口中的老娘娘与圣母同是对慈慧太后的敬称。至于《答宋少师与妻书》中的这位宋少师,则是张钤所敬称的圣父,也是贞禧帝生父、第一任湘王。

慈慧太后与宋少师共生两子。长子宋璟承袭王位,幼子宋珺便是如今的贞禧帝。

宋璟与王妃胡氏又生两子。长子宋闻溪过继给贞禧帝为养子,是为东宫太子。幼子宋闻沅自父去世后,继任为湘王。

故,慈慧太后是宋闻沅和太子的亲祖母。

张钤的话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传入贞禧帝耳中。

贞禧帝召他上前应答。

“张钤,你将才对湘王说慈慧太后写过一本《答宋少师与妻书》,婆娑书坊朕是听过,但这本书朕未见过,可是听信民间谣言?”

他贵为天子,普天皆是王土,没有他到不了的去处。但他也是人子,六岁入宫,与自己的母亲一年只能见上二三面。

他憎恶父亲当年的决定,将小小年纪的他送上这把他并不想坐的龙椅,害得他们母子分离。

母亲病故于湘王府那夜,雨下得很大。他骑马下江南,推开那个小院的门,走到母亲窗前的那几步,比他赶的三千里路还要长。那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世上再没有人唤他圆哥儿了。

他长兄的乳名叫团哥儿,母亲常说∶“团哥儿要让着圆哥儿,因为圆哥儿是弟弟,哥哥要让着弟弟的。”

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让着哥哥的,因为哥哥身子弱,哥哥二十岁就死了。团哥儿圆哥儿,团团圆圆,到头来,一家人里只剩下他还活着。

母亲,是他一生无法释怀的人。

湘王封地本在江南湘江水旁三十六城,贞禧帝怜惜太子与生母分离,将湘王封地改为江北清州,距京师不过三日脚程。

实则,贞禧帝怜惜的不是太子,是过去的自己。

“陛下——”

张钤的声音响起,将贞禧帝从悲苦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张钤伏地叩首,“仆师从内阁吴老先生,曾于老师的书斋中,看到过老娘娘写的《答宋少师与妻书》。老师是熙和十九年的进士,也是宋少师的门生,收藏过几件宋少师的遗物。”

徐稚棠明白过来张钤想干什么。

她跪在张钤身边,对贞禧帝禀说∶“陛下,吴家三娘子和臣女说过,她叔爷爷的别号还是老娘娘在世时赐的。”

徐稚棠没有记错的话,前世贞禧二十七年冬至,吴千觞下诏狱,罪名是诽谤君父。第二年初春,吴千觞被处以腰斩之刑,罪名还是那条诽谤君父,吴家满门同受牵累,上至百岁老人,下至未足月的婴孩,一律问斩。实际上,贞禧帝杀吴千觞的真正原因,是吴千觞一直主张慈章太后为尊、慈慧太后为卑,宗法礼教上确实如此,但天子只爱自己的生母,也只想尊自己的生母。

她单纯觉得吴阁老是个清廉刚正的好官,好官不该死于君王私心。

良臣死社稷,不死昏君。这句话是爷爷教给她的。

殿内阖静无声,几片雪花飞入门槛内。

又开始下雪了。

这是今冬的第四场大雪。

殿门口的小太监去闭门。

遭到了贞禧帝的阻止。

他喜欢雪天,会让他忆起与母亲打雪仗的日子。

贞禧帝起身走到李拙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伴,你维护朕的心,朕明白。吴先生他老了,又曾是朕生父的学生,看在慈慧太后面上,朕也要饶他一命。去拟旨,说与内阁、六部、诸衙门官员听,大学士吴千觞年事已高,赐金碗一只,放他归乡荣养。”

又轻轻说了一句,“朕不想见他,不用他进宫谢恩。”

李拙心里不痛快,面上仍和颜悦色。

“陛下,吴阁老家乡在江南素京,素京距京师三千五百里路,一个老人家,难免孤单喽。”

清流与权宦的斗争,早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贞禧帝听懂了李拙的言外之意,斟酌过后,反问道∶“大伴怎么看?”

李拙从容应答∶“吴阁老回乡,难免思念京师吴府的家人,倘若千里迢迢上京探亲,这样来回折腾,好人也容易折腾坏了。不如,一家人齐齐整整归乡置业,不致有骨肉分离之痛,也能彰显陛下天恩。”

“置业、置业……”贞禧帝喃喃念了几遍,方咂摸出自己对吴千觞的处置太过宽容,“大伴所言极是,往后开科取士,不录吴千觞族中子弟。将吴千觞一族划出儒籍,移入商籍。”

移入商籍,是对文人最大的羞辱。

徐稚棠察觉出张钤的颓丧失意,二人跪的地方与贞禧帝相背。她偷偷用手语和张钤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他比划了几个动作。

“我怕老师想不开。”

清冷的眸子中尽是哀意。

*

昔日门庭若市的吴府,积雪淹到门前两只石狮子的底座之上,却没有仆人出来打扫。

吴千觞被“告老还乡”的隔日,胡自芳带了将近百名厂卫上门抄家。

胡自芳得了徐稚棠的授意,并未让手下人刁难吴家人。

抄家过后,吴家遣散仆人,百万家财皆落入宫中内库。

吴家人感慨,昔年满床笏,如今竟是连衣锦还乡的体面也没了。

吴府六房九十多口人,装上牛车的行李十箱不到,多是御寒的棉衣棉被,不值什么钱。

贞禧帝赐与吴千觞一只金碗,是在变相敲打他∶吃朕的饭,砸朕的锅,就是这个下场。

这金碗也成了鸡肋,在吴家满门穷困落魄的时候,金碗并不能随意出卖换成口粮钱银。

冬至这日,吴家三娘子吴萱端了一碗饺子到养心斋。

推门而入,吴萱跌了碗,碗里冒着热气的饺子滚落一地。

她瘫坐在地,仰头望着吊在房梁上的那个老人、那个为国为民操劳一生的老人,失声痛哭流涕。

风雪穿堂过。

吴千觞身上穿的素衣单薄,花白的眉发间凝了一层霜。

人潦倒起来,连风雪也欺他。吴家人将吴千觞僵冷的尸身从梁上放下时,竭力想将他吐出的舌头摁回嘴里,却不小心摁断了。

吴萱扑在吴千觞的尸身上泣道∶“叔爷爷他是言官啊,没有舌头怎么行……”

书案上整齐摆放吴千觞生前的官袍、玉带、笏牌、乌纱帽,还有一封他亲书的《大礼辨》。

那是一篇劝谏贞禧帝克己复礼的文章,最后一段书∶君父不孝,何以治万民?庶人吴氏今去也,九泉之下,遇慈章太后,代君父,顿首顿首再顿首。

言官死谏。

吴千觞虽被革除冠带,但以庶人之身,死得极为体面。

至少在朝堂言官们的心目中,他死得极为体面。

贞禧帝阅过吴千觞写的那篇《大礼辨》后,执朱笔批道∶胡说八道,狗屁不通。

却下了一道旨意,将吴千觞族人的户籍恢复为儒籍,并赐了一副上好的棺木给吴家。

*

吴千觞出殡那日,受过他恩惠的百姓自发为他送行,竟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哀声动天。

仰慈观中。

徐稚棠在房内描红梅图,忽而听见幽幽的琵琶声。

她落了画笔,跑到院墙下,登上梯子,靠在墙头远眺。

果然见张钤抱琵琶坐在隔壁院墙下。

她将手里捏的一枝红梅花往墙下掷,砸到了张钤头上。

琵琶声戛然而止。

他道:“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与你玩闹。”

玉白修长的手指捻弄那几根细弦,奏出悲怆的乐音,如泣如诉。

张钤长睫染霜,头发丝间也裹了许多雪珠,身上穿的又是白衣,和徐稚棠堆在院里的小雪人差不多了。

“张钤,要我帮你混出宫吗?”徐稚棠没提张钤的老师。

假如张钤那句“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宿命”是对的话,他重生过三次,应经历过三遍恩师离世。

像他这样活了这么久的人,理当看淡生死了。换作是她,早已被悲痛麻痹,心神溃败。

他还能在风雪中端然弹琵琶,这般闲情逸致令她叹服。

“我不去见老师,没有面目见他。老师有我这样不堪的学生,着实辱没了他的名声。”张钤自嘲道。

他弹错了一个音。

“你还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徐稚棠拍落自己头上的雪珠,“张钤,我带着仇恨重生,那你,又是为什么呢?将来成你老师那样的人不好吗?干嘛想不开,要成浊流呢?”

他垂下手,抱着琵琶转首回望徐稚棠。

凌厉的眉峰上覆满白霜,鼻尖那粒胭脂痣越发显得鲜艳耀目。

他的眼眸很好看,深邃如墨,就是目光中从未有过悲悯之色。

“我为我妻,为与她说出那句,为夫的,有何不能承担。”

他要和她,缱绻纠缠,不死不休。

而后……一别两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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