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唐花初同手同脚走了出来。
杨医生已经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脸色不算好看。见唐花初神色木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皱了一下眉头,刚想问,就见王医生扶着额头,叹着气也出来了。
一股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杨医生看了看两人:“结果有什么问题吗?”
唐花初摇头,王医生把手中的报告单一递:“你看吧。”
杨医生狐疑地接过厚厚的一叠纸,飞速浏览起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他瞥了眼唐花初,却见唐花初神色放空,已然开始神游。
大致扫完了报告单,杨医生的眉头已经能夹死蚊子了:“这报告单确定没有弄错吗?这是什么情况,会不会是失认症,或者认知功能障碍?”
“要真是倒好办了。”王医生止不住叹气,“她现在是对应该熟悉的事物完全陌生,听觉触觉都无法唤起认知。但偏偏语言能力,记忆力这些都没问题。换句话说,像一个有正常成人思维能力的,但没有任何生活常识的孩童。你知道吗,唐影刚才还问我颜旌渡是谁,她现在甚至连自己父母的名字都说不上来!”
杨医生浑身一震:“已经这么严重了?”
“其实我知道颜旌渡是韩晚照的哥哥,我只是好奇问什么称他为明星……”唐花初有点心虚,自己确实对这里很不熟悉,而且装也装不出来,到现在也只知道自己这具身体叫唐影,只能先顺其自然了。
好在看起来他们对这一切已经有了解释,虽然都很不愿意相信这解释。
见杨医生表情沉痛地看着自己,唐花初觉得还能争取一下:“我学新东西很快的,只要派个老师教我,我马上就能学会。”
“祖宗啊,”杨医生忍不住叫了起来,“你到底记不记得自己也是个明星,还在拍戏?”
唐花初一愣:“排戏?”
王医生苦笑着拍了拍杨医生的肩膀:“哥们,你这下可摊上大麻烦了。”
唐花初跟在杨医生后面回到了病房。在刚才与王医生的交谈中,她已经知道了这里是医馆,病房里正在等待她的人叫张晓玉,是唐影的母亲。
对,唐影的母亲,并不是唐花初的。
唐花初暗自回忆着,如果说自己的灵魂进入这个身体里是因为一模一样的长相,那陈忆那张脸、他的声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张晓玉却长得和自己母亲不一样。
这其中也不知道还发生过什么。
唐花初咬了咬嘴唇,忍不住探头朝门口看去。
刚才杨医生把自己送回来后就叫走了母亲,两人正在门外说话。房门阻隔了一切声音,唐花初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到两个晃动的人影。
这下该怎么办?
唐花初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唐花初想着心事已经快睡着了,门才重新被打开。
唐花初猛地坐了起来,就见母亲红着眼走了进来。一看到自己,她就忍不住跑来过来,将自己紧紧抱住。
“影影,我的宝贝儿,你受苦了。”她抽噎着,趴在唐花初肩膀上,“为什么偏偏是我家影影摊上了这事,我当时就说跟着颜旌渡肯定不行,可你爸非要……”
杨医生刻意地清了一声嗓子,声音很大,打断了张晓玉的话。
唐花初看着母亲抹着眼泪,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我自己的事情都还没理顺啊,唐花初头痛。
杨医生关上门,走到床边沙发上径直坐下。“事情已经发生了,哭闹都不是解决的办法。当务之急是让唐影重新正常生活,并且把钟导的戏拍完。”
张晓玉点头:“那我能做些什么?”
“唐影的经纪人呢,把他也叫过来。唐影的病不能闹大,他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这……”张晓玉看了一眼唐花初,“影影的经纪人是和公司里其他艺人公用的,她没有专属经纪人。”
杨医生头痛地扶额:“那一会把助理叫过来,助理总有专门的吧。”
接下来两人讨论的事情,唐花初基本都插不上嘴。想把太多没有听过的东西一下子全都塞进脑子里是不可能了,她只能挑着谈话的重点记一记。
下午,阳光明媚,床头的百合散发出阵阵香味,引得唐花初不由自主想去闻。
翻看着手中精美的硬壳书,再看到封面上“宝宝认物大全”这几个烫金大字,唐花初有些啼笑皆非。
没想到活了这么多年之后,居然还要像幼童一样重新学习认物,该说不说,倒是十分新鲜的体验。
正仔细记忆着书中的奇怪物什和对应的名字,病房的门就被人猛地推开了。
“小唐姐,身体好些了吗,我听医生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认识了,不会是真的吧?”
年轻的声音倒是干净爽朗,语气里的戏谑却让唐花初微微皱眉。
“你是小周吧,怎么现在才来?”
年轻人一愣:“小唐姐,你还记得我啊。看来也不是什么都忘了……”他嘀咕着,“我寻思你这边也有人看着,就和朋友吃了饭过来。”
他瞧到了唐花初手里的书,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还真看这书啊。那个医生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和我开玩笑呢。”
他一屁股坐在了唐花初床边,自顾自说了起来。
“小唐姐,免得你记不清,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周渊,影视学院毕业的,现在是你的助理。虽然是助理,但白姐手里好几个艺人太忙了,有些经纪人的活我也干。哦,对了,白姐是白依月,你的经纪人。”
周渊笑着看向唐花初:“这个你知道吗?”
“知道,母亲告诉了我。”
“哦,那剧组的事她肯定不知道。”周渊翘起二郎腿,“小唐姐,恭喜你,你现在可好不容易进了钟翔导演的剧组。钟翔啊,那可是大导,福气不浅!”
唐花初合上手中的书,定定地盯着周渊:“所以呢,我现在需要做什么?”
周渊顿了顿,不自觉地放下了腿。
他挠了挠脑袋:“这次能进这个组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还是个女二的角色。虽然戏份不多,但红白玫瑰观众还是爱看的,抓住机会说不定能小火一把。姐,后天就要正式开拍了,词你都记熟了吗?”
唐花初略带迷茫地看着他。
周渊一拍脑门:“得,看来是都忘干净了。”他边说边扯过自己的背包,掏了起来,“不过还好你的戏不多,我把剧本带过来了,你赶紧记词,完了咱们多走几遍练练。”
唐花初接过剧本,一大摞厚厚的很压手。正要从头翻看,周渊却凑了过来,帮着翻了起来。
“前面的暂时不用看,你看这中间这十几页就行,还有后面这页。”
这些页上面都有黄色和绿色勾划出的语句,旁边不甚整齐地标注着小字。唐花初飞速浏览了一页,这段讲的是一个叫柳双儿的贫家女子在河边洗衣时,突然接到了哥哥身死的噩耗,悲痛不已的故事。
空白处被人用蓝色小字注释着:痛苦,号啕大哭,并为自己的命运担忧。
“号啕大哭”又被红色的短线划去,重新写上“瞪大双眼愣了几秒钟,木然地说‘不可能’,转身继续洗衣,眼泪不自觉流下来。”
再往后翻,每一处被圈划出来的地方,都细细密密写满了阅读者的理解。所有的笔迹都是同一个人。
短短十几页,字迹却密密麻麻。
唐花初心有所悟,看来唐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而且对待这份事业,她很用心想去做好。
“咱们的戏就这么多,还有一天半,小唐姐,你要抓紧时间把台词背下来。先背和唐绾绾第一次见面的那一段,后天先拍那场。”
周渊边比划边说道:“这也是和韩晚照的第一场对手戏,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你俩已经结了梁子,她估计会暗地里给你使绊子踢你出组,真要被她得逞,之后在圈里更难混。”
唐花初点头:“好,我会用心的。”
“那就行。你今天先背词,明天早上我接你出院去酒店,到了之后咱们对着练几遍。”周渊边说边站起身,“我得去找白姐商量一下,最近给你少安排工作,病好了再说。”
他急匆匆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回头:“对了小唐姐,忘了问了,你的头没事吧。”
“并无大碍。杨医生说只是肿胀起来,过几日就能恢复。”
“行,那我就先走了。”
周渊离开了,病房里又恢复了宁静。
唐花初拿着剧本走到窗边。夏日的阳光明媚热烈,她挑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准备从头好好读读剧本。
既然在这里重新活过来了,那便不可庸庸碌碌一辈子。唐花初打定了主意,若是这身体原先的那个灵魂找回来了,那便把身体还给她,自己投胎转世去吧。若是没有,那自己就用着,体会这一段未竟的人生。
她承认自己也有私心,可这样一次重来人生的机会,谁能不心动?若是那灵魂已然进入九泉之下,这身体对她来说也不过舍掉的躯壳罢了。
想清楚后,唐花初郑重地翻开了剧本。剧本的原主人努力且珍惜自己的事业,她不能毁掉这一份珍重。
故事叫《度远关》,翻过目录便是人物小传。
第一行:陈忆(男,字念远,初登场14岁,退场45岁)年少成名,骁勇善战。
看到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唐花初脑子轰得一声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
“陈忆”两个字在白纸上扭曲成怪异模样,她开始浑身发抖,急促地喘息着。像是被人扔进了深水里,明明是夏天却浑身冰凉。
过了好一阵子,唐花初才控制住身体。她脸色苍白,勉强镇定下来继续看去。
读完陈忆的小传,唐花初终于确信,故事里的陈忆就是那个人——她的夫君。
她颓然地坐在床边。夏日的阳光亮得刺目碍眼。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久到陈忆和那个时代已经变成了剧本中的故事,被人们所复写传颂。
唐花初捂住脸,明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啊。半日之前,她从冬日夜晚的高墙上跌下,半日之后,她坐在这里读着陈忆的一生。
何等荒唐,她苦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