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玲珑依靠在床头，一条腿屈起，手机屏幕在夜里发出幽幽的光。
她依靠的墙的另一边，躺着她的伙伴，大约是酒店的隔音太好，静得让她心悸。
月玲珑换了条腿屈起，却在屈起的刹那，剧烈的疼痛直窜脑门，不过片刻功夫，月玲珑出了一身冷汗，龇牙咧嘴地放下腿：“嘶——”
白天那一场战斗，陆折川身亡，元明明重伤昏迷，黎曜重伤，月玲珑自己算是受伤最轻的，只断了三根肋骨外加一条腿。
生死攸关时来不及伤心，只有在完全逃出来的那一刻，黎曜背着昏迷的元明明，对月玲珑轻轻地说：“阿月，我没有家人了。”
月玲珑短短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在一句平平常常的话语下顿时泣不成声，陆折川对于他们而言，既是伙伴，又是哥哥，亲眼看着他离去，任谁都接受不了。
她按着黎曜的肩膀，连骨骼断裂的疼痛都忘记了，说：“黎曜，你……你别吓我，你别憋在心里，我知道你难受，你哭出来，你可以哭出来。”
黎曜没有哭，他沉默地发送请求支援的信号，沉默地回到雇佣兵酒店，让酒店内有治愈能力的医生治疗了一下，那医生异能有限，把大部分力量用来稳定元明明的生命体征，剩下的一点点余力，给黎曜和月玲珑续了一口。
治疗型人才难求啊。
月玲珑此刻无比想念远在千里之外的千岁，如果千岁在这里，虽然免不了被骂一顿，但是……但是应该不会有朋友死去了吧。
手机屏幕熄了下去，只剩下月光洒满整个房间。
月玲珑复盘了半晚，“轻敌”两个字不断环绕在她心脏处，牵着肋骨的痛，将愧疚的情绪填充进整个大脑。
如果她最开始提炼了足够的迷幻花粉，提前把怪物迷晕，他们后面是不是不会如此被动，如果她提炼花粉的速度更快一点，是不是就不用陆折川付出生命的代价？
月玲珑不知道。
只是世上，没有如果。
月玲珑闭上眼睛，忽然，她感觉房间微微震动了一下。
那震动很微弱，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
月玲珑心头咯噔一跳，顾不上已经断了的腿，抄起床边的拐杖，一瘸一拐来到窗边，挥手打开窗户，耳边顿时传来一阵熟悉的吼声。
要坏，谁这么不长眼又去惹那只怪物？
月玲珑这样想着，猛地反应过来，看向墙壁的另外一个房间。
逃出来以后，黎曜说想静一静，月玲珑便没去打扰，只是这傻小子不会自个儿去单挑了吧？
月玲珑柱上拐杖，哒哒哒哒地来到隔壁房门前。
月玲珑心里还有着一线希望，小心翼翼地敲敲门：“黎曜？”
里面没有动静。
为了以防万一，月玲珑再次敲了两下门，用手机给发消息：“黎曜，如果你没事的话，给我回个句号可以吗？”
没有回复。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月玲珑顾不得隐私，手掌按在门板上，一根颤颤巍巍的枝条从她的指尖生长出来，用力挤进门缝中，只听得“啪嗒”一声，门开了。
屋内拉上窗帘，一片漆黑，只有一线月光。
借着这一线月光，月玲珑看到了呼吸微弱却平稳的元明明，以及一张染上血迹却空无一人的床，上前一摸，已然冰凉，代表人已经走了不短的时间。
不好的预感成真。
月玲珑深吸一口气，轻轻关上门，用异能给门再次上了一层锁，以防有人误入。
然后，月玲珑拨通一个号码，自离开家以后，她再也没打过这个电话。
电话那头，男人穿着整齐的西装三件套，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低头俯视凌乱的霓虹灯，在见到联系人的那一刻，露出一个尤带着惊喜的眼神，他抬手，制止了助理的汇报，接起电话，犹如刚刚醒来仍含着困倦：“雁雁？”
助理推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余光瞥见自己衬衫袖口的血迹，厌恶地皱皱眉，他望望男人的背影，默契地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一无所知的月玲珑在听到男人的声音后，沉默两秒，道：“哥哥，我需要你的帮助。”
***
黎曜独自来到巨熊短暂休眠的地方。
他并不是一个冲动的性格，尽管他有着控制火焰的能力。
他知道此时此刻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身后没有援兵，几乎是必死无疑的局面。
可是黎曜不甘心。
他怎么能甘心。
妈妈临终之前，紧紧握着黎曜的手不放，她的胸腔在不断起伏，断断续续地跟黎曜说：“阿曜，你一定要找到你哥哥，帮我告诉他，妈妈很努力很努力地在找他了，妈妈真的很爱很爱他。”
还是个小少年的黎曜单膝跪在母亲身前，说：“妈妈，我会找到哥哥的，一定。”
他如愿找到了哥哥，哥哥却为了救他而死。
白日里战斗的地方已经夷为一片平地，他的哥哥就躺在这片土地之下，至死没能回家。
我要怎么去见你呢，妈妈？你还会抱住我，像往常一样摸我的头发，对我说爱我吗？
我要怎么去见你呢，爸爸？你还会跟我碰拳，告诉我守护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吗？
黎曜想。
砂砾在月光下震颤，是大地微微震动起来。
闻到熟悉气味的巨熊从迷幻花粉的效用中睁开眼睛，他失去了大脑，只剩下复仇的本能。
黎曜亦是如此。
***
沈雾慢悠悠打了个哈欠，她已经在旁边围观了好一会儿了。
世界意识的传送效率非常高，高到沈雾聂好人设换完行头，才见到主角刚做完心理活动正式开打。
系统浮起一个除了沈雾谁都看不到的屏幕，屏幕里用极其直观的数据显示着主角黎曜与怪物的血条。
巨熊的血条还剩一半。
黎曜的血条快见底了。
沈雾表示肯定：“不愧是主角，血条长，潜力大。”
搁一般炮灰，早就化成尘土了。
系统说：“可是他没有胜利的可能，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
“但愤怒也点燃了他的斗志，主角可不能死，”沈雾随手一招，一支仿佛刚刚摘下来的白色月季出现在手中，她神色平静，“最有冲击力的出场，才能获得最大程度的收益。”
“现在，时间到了。”
沈雾将月季旋出，磅礴的生命力自月季的枝条下迅速分裂延伸，组成细小而坚韧的藤蔓，在落到泥土的瞬间，藤蔓如蛇一般在大地表面蜿蜒前进，带着无可匹敌的狠厉，在触碰到怪物的脚掌时，露出凶狠而尖锐的獠牙。
***
星辰隐去，天空亮起一抹鱼肚白。
黎曜的眼前阵阵发黑，就在刚刚，他将仅剩的力量集中在一点送进了巨熊的身体，以被打飞为代价，给对方的胸膛开了一个洞。
可能是胸膛？或者是腹部？
黎曜记不清楚了，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沙尘，吐出来的时候隐约看见带了点血块，应该是碎掉的内脏。
要死了吗？
黎曜挣扎着想起身，他以为他起来了，实际上只抬起了头。
怪物凄厉的吼叫震耳欲聋，它身上的毛发被烈焰焚烧得寸寸焦黑，鲜血在它脚下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疼痛让它变得更加暴躁，它没有想到，一只小小的蚂蚁竟然能给它如此重创。
巨熊迈开脚步，它要杀了那个渺小的人类。
黎曜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沙尘在巨熊的控制下变成了凌乱的刀刃，打在黎曜身上便划出一道道血痕。
他已经感受不到痛了，他甚至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要死了吗？黎曜对自己说。
不，我还有最后一个方法。
黎曜眼眸燃上火焰似的光，他在往前爬，他要在跟怪物碰撞到的刹那，与它同归于尽。
巨熊迈开脚步，它没有察觉到，一根细细的枝条缠绕在它厚厚的毛发根部，疏密不同的刺在接触到血肉之时狠狠扎下，而后，越来越多的枝条与藤蔓穿透它的血肉，将它的身体当做爬架，以惊人的速度生长。
黎曜闻到一股香气。
那香气起初只有一点，在短短的时间内浓度越来越高，像是从天而降了一大片花田。
风沙渐息。
黎曜一手撑地，一条腿弯起来，歪歪扭扭地撑起上半身，他仰起头，心脏在刹那停跳一拍。
没有谁见过如此残忍而瑰丽的景象。
——犹如天降审判。
巨大的怪物保持着抬起一只脚的姿态定格在原地，不知从何而来的枝条穿透了它四肢百骸的每一寸血肉，密密麻麻的叶片像吸取了足够的营养在风中舒展，铺陈在怪物全身，连密集的毛发都几不可见。
叶片之间，小小的花苞探出头来，它们的花瓣最开始是白色的，渐渐变成粉红、浅红，最后完全盛开之时，彻底变成了血液一般的鲜红。
被黎曜轰出一个大洞的腹部花团锦簇，怪物张大嘴巴，痛苦地仰起头来，正在此时，最大的一朵红色月季从它的喉咙里伸出，可能是枝条承受不住，花朵颤颤巍巍地垂下头，露水从它花瓣浮现，滴答一声，坠落在地上。
黎曜眼瞳颤动，他看到那一滴露水，竟然也是血红色的。
“沙。”
“沙。”
“沙。”
是布料摩擦的声音，伴着缓慢而有力的脚步声，不偏不倚，正在黎曜身后。
是谁？
是解决了怪物的神秘高手吗？
对方是敌是友？
黎曜下意识做出一个戒备的动作，无奈此时的身体条件确实不容乐观，只能任由那陌生的脚步靠近自己，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黎曜忍不住头破发麻，全身肌肉控制不住地紧绷起来。
神秘高手终于经过了黎曜身边，让黎曜捕捉到一片亚麻色的衣角。
然后，神秘高手没有任何预兆地矮下身，与黎曜四目相对。
黎曜的第一反应是，她像一位风尘仆仆的旅人。
对方套了一件亚麻色的斗篷，斗篷里的衣物看上去有些破旧，像是赶了很长很长的路，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根辫子垂在身前，发梢碰到了尘土也毫不在意。
黎曜忍不住用了敬语：“是您救了我吗？”
对方像没听到似的，怔怔地看着黎曜，一双略显深沉的墨蓝色眼睛仿佛涌上一丝泪光，像海水翻涌起浪花。她想要触碰黎曜，却倏地缩了回去，情不自禁地在虚空描绘起黎曜的眉眼。
最后，黎曜听到对方犹如梦呓般带着试探而又疲惫的呢喃：“……阿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