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雪钊的印象里，他阿爷杨风城每次出征前，都要把他送往太原，将他托付给他二叔——河东节度使杨风雷。
他十多岁的时候，在太原混得像个怪物，旁人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只有堂兄杨朔雪不计较他的身份，也不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整日与他玩闹在一处。
有一阵子，杨风城不再给他打电话，太原城里有人谣传风虎军打了败仗，向贼寇投降了。他一气之下，自己买了票往高昌去，听说鸣沙山一带在打仗，便去前线找他阿爷，结果迷了路，被突厥人当成战场上的逃兵抓了回去。
在突厥人的军帐里，他听到了风虎都尉杨风城战死的噩耗。
再后来，他在鸣沙山遇到了柴靖，这位寡言少语的新任风虎都尉将他救回了高昌……
杨雪钊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有个守卫上前来给他开门，卸了他的盔甲，示意他坐云梯上去见杨朔雪。
光阴似箭，他与杨朔雪总角之交的情分放在如今恐怕早已薄如蝉翼。
他一路沉默着前往军帐，掀开帘子，见到了身穿黑甲的高大男子。那男子双手撑在沙盘上，剑眉微蹙，双目紧盯着电子屏幕，似是在谋划军事。
杨雪钊怕自己听见了不该听的军中机密，便扭身退出军帐，转身时瞥见那男子抬起头来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如鹰，漆黑的眸子里隐匿着他无法看透的情绪。
杨雪钊环抱着双臂倚在桅杆下，瞧见医疗兵忙前忙后地救治伤员，又望见城墙下一字排开，等待家属认领的尸体，听得一老妇人哭得撕
心裂肺，抱着尸体久久不愿离去，不由得心生悲切，再也无法直视。
他没有察觉到身后靠近的杨朔雪，直至杨朔雪将陌刀横架在他的脖颈上，他才回过神来。
“干什么！”杨雪钊喝道。
“和我切磋一下，练练手。”
“切磋？现在？你也不看看时机……”
“你若败了，便不是我所知晓的那个风虎都尉，是敌寇。”
“这是什么逻辑？”
杨雪钊望着那张刚正不阿的脸，突然很想发笑。
他堂兄什么都变了，就那一根筋的脑袋瓜没变，他小时候觉得这人憨厚老实，便常常生出欺负玩弄他的心来，那时候他占着体格上的优势，将杨朔雪摁在地里骑着揍也是常有的事。
杨朔雪现在长得比他高，体格比他壮，穿着一袭黑甲，看上去生猛如虎。
“你是我杨家人，难道不会使陌刀？”杨朔雪质问道。
“杨朔雪！你这厮……也忒死脑筋了吧？你都看见我人了，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情势所迫，倘若你弃明投暗，我今日便要提着判将的头去见陛下！”
“情势所迫……你也知道这是情势所迫，否则我怎可能孤身一人冒死来见你？”杨雪钊冷笑了一声，“刀法我学得不精，我阿爷走得早，没教完，不是你对手。”
杨朔雪并未应话，似是在揣度这句话的可信度。
杨雪钊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柄陌刀，放在手里耍了几下，刮出一道劲风，刀尖直逼杨朔雪而去，却只是点到为止。
他扬起唇角对杨朔雪笑了笑，目中狡黠的光亮一
闪而过。
杨朔雪板着脸，身如佛尊，岿然不动。
“在这里施展不开，换个地方吧。”杨雪钊建议道。
两人找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开阔雪地，杨雪钊率先出击，刀锋如练，身形迅疾。
杨朔雪以陌刀劈开勾月弧度，逼得那刀锋改变来势，朝斜地里刺去，他再度以陌刀格挡，在对方收刀的瞬间找准了空隙，挥刀劈砍。陌刀裹挟着劲风，力道迅猛强劲。
杨雪钊横刀御于胸前，只觉得虎口生疼，他登时一惊，勉强躲开了一波攻势。
“杨朔雪！你真想杀我不成？”杨雪钊心生不满，负气掷开了手中陌刀。
“我心中有数。”杨朔雪收刀站立于原地，“你刚才那几招，确实是杨家刀法。”
“死脑筋，还心里有数……”杨雪钊愤恨道，“我看你空有一身蛮力！”
杨朔雪忽然嗤笑一声，似是忍俊不禁。
“我早认出你来了，你手臂上那道疤痕不是上树采桃的时候跌下来所致么？我记着呢。”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切磋？”
“李参军怀疑你身后有尾巴，我不得不防。”
“尾巴？什么尾巴？”杨雪钊拧眉问道。
杨朔雪露出无奈之色，“先前在军帐前就医的那些伤员你也看见了，我军刚进行过一场鏖战，折损了千余兵力，这不是才写信让安西军支援么？”
“被动挨打可不是上策，闭门不出，城中粮食也有吃完的一天。”杨雪钊迅速转变了态度，认真道，“需得尽快剿灭贼寇，救出风虎军诸将士。”
“那群贼寇有多少人？”
“我
估摸着，大约有七八个营。”
“两千余人，尚可一战。”
“不，只能智取。我风虎军将士个个都是精英，那群贼寇之所以不杀俘虏，是因为他们没抓到我。”杨雪钊挠了挠眉毛，“我这么说你这个呆瓜可能听不懂，总之，那群贼寇想要抓我，我那八百位弟兄是人质。”
杨朔雪冷哼了一声，不满道，“你左一个死脑筋，右一个呆瓜，我看你是欠打！我要是不懂，这太原驻雁门关守军统帅的位子你来坐？”
“哟呵？谁欠揍还说不定呢！”
杨雪钊趁其不备，骤然发力扭住了杨朔雪的脖子。他小时候经常用这一招将杨朔雪掀翻，屡试不爽，然而这一次，他失算了。
杨朔雪一个扭身，双臂缠上了杨雪钊的腰腹，从背后将他给钳制住了。
杨雪钊仍不死心，抬脚发力往杨朔雪腿腹处踹去。不料杨朔雪一身铠甲，他自己却是一袭布衣，那一脚踹在杨朔雪身上如同瘙痒，反倒是他因上半身被人钳制，下盘不稳，一个仰面朝天往地上栽去。
在落地之前，杨雪钊爆发出了惊人的应变能力，一掌推开了杨朔雪，岂料杨朔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顺势倒了下去，磕在了他身上，杨雪钊顿时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炸开了。
“杨朔雪！你XX妈……给我起开！”杨雪钊又急又气，音调高涨，“你故意的！”
“我脚滑了，不好意思。”杨朔雪笑道。
杨雪钊觉得自己身上好像趴了只狗熊。
“既然要智取，不如不出兵，想个别的法子，那群贼寇什
么来头？你可有眉目？”
“什么来头……从月轮逃出来的一群残兵罢了，但他们在关外可能有人接应。”
“那群人为何单只要你一个人的性命？”
“我哪知道？你去问啊？”
“你没说实话。”杨朔雪正色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就是说，除此以外，你还有所隐瞒。这群贼寇为何不杀俘虏？他们是不是想劝降你？让你为他们的统领卖命？”
杨雪钊神色微动，一时无话。
“总之……我不可能答应！”
他和杨朔雪一道躺在冰原上，头顶艳阳，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段时光里。那时候杨雪钊也曾像这样和堂兄一起躺在草垛上看天上飞鸟，各自舒展心中抱负。
杨朔雪扭头看向身边之人，“我并没有拿你当外人，只是阿翁当年在朝为官，不得不向先帝表明态度。其实有一阵子他也想过把你接回长安去，只是看你在高昌过得不错，便不想再打扰你了。”
杨雪钊蹙起眉，眉目间染上愠色，“就因为我娘是突厥人，他就把我阿爷赶出家门，我不想原谅他，你不必替他说情。”
“阿翁已经走了……”杨朔雪低声道，“走之前嘴里还念着‘风城’。”
暮色渐起，长城内升起篝火，火星直升入天空，与皎月连在一起，守卫长城的士兵们驾驶着卒式机甲屹立于大地之上。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杨雪钊枕着臂膀，注视着天际，感怀道，“为什么风虎军的行踪会被敌军发现？你说，阿史那思元不会叛变了吧？”
章节报错(免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