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有散心了。”太液亭内，李微揉了揉眉心，淡声道，“叶姑娘，随我走走吧。”
叶霏烟应了一声，传唤宫人备车。
“只是走走，倒也不用备车。”李微嘱咐道。
天子今日兴致难得，叶霏烟自然无法辩驳。她有些看不透李微的心思，举止亦不敢过分张扬。和李慎不同，当今天子李微更像他父亲李承舜。
她和李微从甬道上走过，宫人们纷纷驻足行礼。梨园内传来的乐声愈发清晰，所奏乃是《梅花七蕊》。李微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似乎不喜欢这曲子，叶霏烟看在眼中，不作多言。
李微最终在那被封禁的梅园前停下了脚步，她不禁感到迷惘。那棵复生的梅树惹人注目，此刻那白得刺眼的一树繁花显得有几分森然。
李微抬手撕去陈旧的封条，推门而入。老旧的朱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寂寥之地被无限放大。
院内阴气袭人，一股莫名的抵触与恐惧自叶霏烟心底漫延。
“叶姑娘知道这里过去发生过什么吗？”李微问道。
叶霏烟环顾四周，垂眸应道，“不难看出，这院子毁于一场大火。”
“你可知道李星鸿为何受伤？”
叶霏烟呼吸一窒，只觉得耳边嗡响。关于这梅园发生的一切，是她
答应了光缘大师终其一生保守的秘密。
“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一次呢？”
李微抬手示意了一下，叶霏烟听到门外传来行人匆忙走动之声，忽然意识到这周围早已布下重防，顿时心生惊惧之意。
“把人带来。”李微用平淡的语气命令道。
叶霏烟压抑着战栗之意，丝毫不敢动弹半分。她听到了镣铐锒铛作响之声，顿时心凉了半截。
李星鸿被金吾卫拖拽进来，浑身上下满是触目惊心的鞭痕，被铁链束缚的四肢肿得厉害，几乎不成人形。
“他一心求死，叶姑娘，成全他吧。”
“陛下，犯案者理应交由大理寺处置，我只是安西都护府一介参军，无权施以私刑。”叶霏烟面无惧色，依理回应道。
“叶姑娘方才所立誓言，难道有假？”李微质问道。
叶霏烟躬身行礼，态度虔诚，“绝无戏言。还望陛下告知，李星鸿究竟犯了什么罪？”
“意图袭击长安，这是死罪！念在先帝已经对其网开一面，朕本不愿再追究。”李微忽然变了脸色，怒目道，“劫持朱雀号，煽惑尉迟烽违抗军令，狂妄造次，罪无可恕！朕今日若不除你，天理难容！”
叶霏烟僵立在原地，如遭雷劫，这完全是莫须有的罪名。
她呆滞了半
晌，忽然如梦初醒，天子要的不过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白色流星”所带来的远不只是对大唐的威慑，李微过去险些因为这案子失去李承舜的信任，东宫党羽的损失对他来说显然是不小的打击，如今权柄在手，他又怎肯轻易放过李星鸿？
“动手……叶……”李星鸿半跪在地，额发垂落，视线被埋藏在阴影之下。
叶霏烟脚下仿佛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李微默不作声地将她腰带上的枪卸了下来，递到她手中。
“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李星鸿呼吸沉重，低声道，“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相信一个卑劣无耻之徒。”
“陛下……”叶霏烟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与李星鸿相识一场，即便他罪大恶极，可我……”
“为何犹豫？”李微的神色与语气皆寡淡无比，“大唐最锋利的剑，无法对叛徒下手吗？”
叶霏烟当即出声道：“愿负石赴渊，虽死无悔！”
“要成全了你赴死的决心，岂不坏了天家名声？”李微的一词一句仿佛无形的利刃，“动手吧，叶卿。”
叶霏烟感到芒刺在背，手中的枪柄冷硬无比，却烧灼着她的心。她怔怔地望着李微那看不出喜怒的侧脸，心凉如铁。
李微面无表情地审视
着她，视线从她脸上缓缓移到了她手中的那柄银色手枪上，枪管处铭刻的“雲”字让他短暂地失了下神，但很快，他的眼中便只剩下凉薄。
叶霏烟缓缓举起枪，四肢百骸颤动不止，她一下子跪坐在了地上，六神无主地望着李星鸿。
“开枪吧……”李星鸿开口道。
他将手掌覆在叶霏烟的双目上，示意她闭上眼。
叶霏烟察觉到李星鸿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枪。
“云敛！”
李星鸿握住枪管，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他咧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嘴角，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无缘无份，尽早忘了我吧。”
叶霏烟的视线早已经模糊，在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那道支撑她在这个陌生世界走过来的防线坍塌了。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她无比清楚，李星鸿最后未能在天子面前说出口的是这一句。
“云敛……”
在那颗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她的灵魂也早已随着生命跃动的旋律终止而被抽空。
在接下来的十余日里，她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但那种感觉并不真切，像是雨滴消失在了水中，风躲进了林间……
叶霏烟独自
站在叶府阶下，直到暮色渐拢，群鸟归巢。春日融融，风却无端地冷寂。
她攥紧了手中的孔雀步摇，双目扫过空荡荡的庭院，最终落在了花圃中因无人打理而恣意生长的蔷薇花架上。
她忽然醒转了过来，李星鸿真的不在了。
神明不在人间，无人听闻她在大慈恩寺祈福时许下的心愿。她守着那些无法兑现的承诺，而那个对她说“我愿意和你走”的人却再也不会出现。
她跨过了时空的门，却抓不住时间的白马，留不住深爱的人。
叶霏烟栽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所有的思绪都仿佛被一场汹涌而来的漂泊大雨吞噬殆尽。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喜欢李星鸿。
夜色蔓延，万物沉睡，星星从梦中醒来，在云海间追逐着奔向地平线。
叶霏烟慢慢地缓了过来，思绪开始运转。她离奇地驱动双腿踏入卧房，机械地整理好着装，将头发盘起，簪上步摇，拎起行李箱，推开院门，穿过夜深人静的长安街巷，一步一步走向车站。
“我回来了，大都护。”
高昌城，都护府门前，叶霏烟放下行李箱，对李嗣行礼道，“这几日擅离职守，特来领罚。”
李嗣摘下眼镜，只道了一句“回来就行”，其余什么也没有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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