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三三两两，结伴陆续出了行宫。刚才原本在殿内其乐融融的假象，立刻荡然无存。
一群人当中最属共叔望的脸色难看。帝后离心早就遍传，每当被人问及此事时，他作为皇后的父亲，都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笑说是流言。久而久之，周围的人也笃定是无聊者的编排。然而今天昭元殿上一系列作为分明是在打他的脸！
在小太子夭折后，他与夫人托人问过女儿几次，言辞迂回，对于孩子的死因没有直接过问，当时共叔青提及，也说是意外，再无其他。既然女儿如此说，他们也不做深究。
可就在来条谷前，他收到了女儿的来信，落款处还盖了私印，说明她写信时用了玄草墨。
玄草墨稀有，其制作工艺之复杂甚至超过了一件上乘的兵器的制造。而且，制作这种墨汁需要极高的技艺，稍有差池便会前功尽弃，简直是差之分毫都不可得。如此宝贵的墨，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只有在阳光的照射下，才能清晰地看到用它勾勒的字迹。
用此墨写信，是他们一族独有的信件加密方法，私印只会出现在用玄草墨的信中，一般的墨写信是不加盖私印的。
共叔望打开信件，纸上只简单写着“问父亲安”几个字。待他将信举放在阳光下，后面的字迹才慢慢呈现出来：“邑水泉清观，方信道长”
寥寥几字，他已明白女儿的意思。传言看来不假，女儿定是觉得在宫中势单力薄，一时孤困。她需要一些可靠的人留用在身边。
共叔一族平日虽主要在黎阳活动，但各地都建有秘密的消息据点。
这样的作为也并非罕见，从古至今，凡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哪家不培养些暗卫与线人，更多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多的是。单凭仁义道德走天下，岂不纯洁得让人笑话。圣人向来在现世是无法立足的，功德美名只感召后人。
再说这邑水泉清观，天子脚下，给出的消息自然都是一手的。他们铸造兵器，尤其需要这般快且准的风向。
既然女儿开口要这位方信道长，他便尽快帮她将人塞进宫中，宫里多了自己人，做起事来必是方便不少。
回想刚刚席间，昭元对柴向明萧的过分亲昵，嘘寒问暖，对其他人就客套几句，对他也是如此。还指了柴向氏的人入宫。皇帝年轻，心思却深。
一路思索着，共叔望坐上了马车，正准备离开，柴向明萧出现在前面，将他拦下。
柴向明萧对着马车内的共叔望行了一个拱手礼，开口说道：“望兄留步！”
帷裳掀起，共叔望抬眼看向车外的人，并未回礼，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哦，原来是明萧兄，天色渐晚，我就不同你叙旧了，先走一步。”
柴向明萧急忙道：“哎~，望兄莫急，我只是不想因一场宴会与你结怨，有些东西我们并无意去争，这件事它~”
不等他说完，共叔望便打断了他的话，“这世上的事不是单凭有意无意就说得清的，身在局中，非人力不可左右，明萧兄请回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我还是不要过多攀扯得好。”
说罢，旁边的侍卫很有眼力见地放下帷裳，马车不再停留，缓缓驶离。
远处的柴向星瞧见这一幕，心中暗愤。这共叔望太狂妄，他的女儿是皇后又如何，不得君心照样位同虚设，心中有气却只敢奚落父亲，亏得父亲愿意搭理。姑母做过皇后，如今又是太后，柴向氏还不是低调做人。
看着父亲受到冷落，柴向星走到父亲身边，安慰道：“父亲，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们慢慢商量，何必去碰个冷脸。”
柴向明萧没有解释，眉宇间有些灰败，淡淡地说：“走吧。”
宫殿山庄都建在一处，又在山间，这个时辰竟能听到一些兽类的嚎叫，一声又一声，听多了直让人毛孔竖立，瘆人得慌。
除了皇上住在这丽水行宫，其余人都住在附近的山庄中，这些山庄离行宫并不远，走路也花不了太久。尽管如此，由于来这儿的人都身份尊贵，他们还是选择了乘坐马车，并不急于赶路，而是慢悠悠地前行。
回去后，柴向明萧立刻给太后写书信，比起昭元，他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姐姐。昭元今天的话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已经将柴向星，甚至整个柴向氏变成了明靶。早年因为长姐，他已经很避锋芒了，如今不能再袖手旁观。他必须借助太后的力量来化解这场危机。
书房内，幽香袅袅，如同细雨般轻轻拂过人心，平复着内心的焦躁。柴向明萧正伏案书写，而柴向星则在一旁静静地坐着，父亲拿笔的手顿了又顿。本就没剩多少耐心的她，憋了一天的话终于迫不及待地问出口：“父亲是不想让我进宫吗？”
柴向明萧抬起头，面容慈爱，目光中透露出对女儿的关怀。他轻声回答道：“当然不想，那宫中并非你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她年纪小，对许多事还不解，追问道：“可姑母不也在宫中好好的吗？”
柴向明萧看了女儿一眼，知道她对宫中的生活产生了向往与好奇。当下微微皱眉，瞥向窗外，确保门口的侍卫和家仆都已经撤得干净。这才低声继续说：“你姑母是不同的，当年先帝宫中未设三宫六院，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没有其他莺莺燕燕，日子自然舒坦些。”
柴向星仍不甘心，“为何不敢？是因为姑母跋扈吗？可我听闻姑母贤良淑德，只是在先帝去世后才施展过雷霆手段。”
柴向明萧叹了口气，解释道：“那时先帝还只是前朝一个小官，一朝得势，为了军权，才千方百计与柴向氏结亲。当年祖父还不知道他的野心，看他家世代清廉，他又为人周正，便同意了亲事。再后来助他建业也是无奈之举。”
“那姑母可曾后悔？”
说到这儿，柴向明萧笑了一下，“她？不会的，若是世道不在乎男女之别，你姑母连将军都当得，她从不走回头路。先帝对她很好，即使有过二心，但畏于她手里掌握的另一半虎符，最终也没有付诸行动。”
听到这里，柴向星不禁有些气馁。她原本满怀憧憬地想要进宫，却被父亲几句话就浇灭了热情。她懊恼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女儿没有虎符傍身，也比不得姑母的才华。若真进了宫，恐怕也只能任人宰割了。”
柴向明萧看到女儿情绪低落，心中不禁有些不忍。他放缓了语气，“孩子，你莫怪父亲泼你冷水，最初我就打算使些伎俩让你落选，宫里已有皇后，她与皇帝的事情我们不能妄论。在宫外，为父保证天高海阔由你去闯。要图富贵，柴向氏的底子还差吗？图权力，我只告诉你，权力如同水中捞月般虚幻易逝，今日天上云，明日就是脚下泥，不可沉迷！”
“是，女儿记下了。”
柴向明萧看她精气神远不如早上出门前，小脸也耷拉下来，便道：“一日下来，你也累了，去歇着吧。”
“是。”声音有气无力的，柴向星乖乖起身离开了书房。
柴向明萧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他收回目光继续埋头酌词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