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家的院子里,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身躯。
他一条胳膊压在身体下面,另一条胳膊弯曲着。有一条腿是伸直的,另一条腿蜷缩了起来。苍蝇嗡嗡叫着,在他身上盘旋。他的脸,他的手和脚,他身上所有血迹斑斑的地方,都布满了苍蝇。
他手腕上戴着一块银色手表,是今年郦校长生日的时候,郦姬送给爸爸的。
“校长……”王山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喃若蚊吟。
当时,郦校长笑着说,郦姬此举乃“羊毛出在羊身上”,用爸爸给的零花钱给爸爸买礼物,平白赚得一份孝心。
王山接话说,等自己挣钱了,第一份工资拿来给郦校长再买一块手表。
郦姬含着笑,用汪汪的水眼望向他,眼底满是深爱。
对了,郦姬去哪儿了?
他冲进郦家的小楼,前前后后找了三遍。
最后是隔壁卖甜水的周妈,偷偷把他拉到家里,低声告诉他:“郦校长昨晚预感今天会出大事,连夜让郦姬走了。”
“她去哪儿了?”
周妈耷拉下嘴角,摇摇头:“只知道坐的是夜里11点15的火车。”
周妈看着他,欲言又止:“好小伙子,安心上大学吧。将来出人头地了,就当是报答郦校长了。”
王山觉得不对劲:“郦姬有跟您说些什么吗?她有留下什么话吗?”
周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王山生起了强烈的直觉,她一定知道什么。
他跪下了。
他此生很少跪人。上次是郦校长,上上次是组织全村帮他缴学费的村长,上上上次是祠堂里的祖宗像。
他给周妈跪了下去,声音低沉又嘶哑:“告诉我!”
周妈犹豫了很久,终于说道:“她怀孕了。别人看不出,但我怀过生过,我能看出来。”
“有一次我撞见她在呕吐,更加确定了。她似乎知道我知道,昨天走的时候,她遇见我,跟我说,别将这件事告诉你。她没说什么事,但,应该就是怀孕的事罢!”
王山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像有惊雷炸开。他蹒跚着站起身:“我要去找她!”然后冲出门去。
他先去了火车站,问清昨晚11点15的列车,是开往满洲里的列车。
从此地开往满洲里,路上有58个站点。
58个站点,58个城市,她到底去了哪里?!
王山像疯了一样,抢来那班列车的乘客登记册,反复翻找,竟然没有郦姬的名字。
他又挨个询问站台的工作人员,问他们昨晚有没有见到一个十七八岁、非常瘦弱,长得像小狐狸一样的姑娘。
他疯极了,大张旗鼓,反复询问。
终于,火车站的领导找到了他,把他带进办公室,低声问:“你是想找她,还是想害她?”
王山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他。
“深夜坐车,独身女子,用别人的名字买的车票,除了逃难,没有其他可能。
她是反革命吗?
如果是,你这么高调地找她,是想害她吗?
让她悄悄地、安全地离开,不好吗?”
王山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这一茬。
“回去吧,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只有你有能力了,才能保护心爱的姑娘。”
他发不出声音来,只有喉头“咯咯”作响。他用力捶了一拳墙壁,捶得满手鲜血,然后恨然离开。
确实,此时的他,没有任何能力来保护她。
如果找到了她,红袖章势必尾随而来。
王山如期去大学报到。
他刻苦学习,利用一切机会赚钱。他把赚来的钱都用来买火车票。
每到放假的时候,他就坐上郦姬离开时坐的那辆列车,到一个站点,就下车找两三天。
起初他像是在大海捞针,后来自己摸索出一些侦查技巧,再后来他入了伍,考了军校,更是一刻不停地利用所学知识、利用人脉,暗自寻找。
四年之后,他终于得到了郦姬的消息。
王山像失了魂一样跑到一个偏僻的村落,村郊有一抔小小的新坟,上面写着“郦姬之墓”。
消息称,她在逃亡过程中流了产,躲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最近得病去世。
村人也都承认,确实有个年轻瘦弱的姑娘,在这里住了几年,得病新丧,也叫郦姬。
王山在坟前吐了一口血,大醉不起。
一个娇小的身躯将他扶了起来,把他带到小镇上的旅馆里。
他沉沉睡去。
恍惚间,似乎见到了郦姬。
她浅浅笑着,用她的狐狸眼深情地望向他,然后吻了上来。一边吻,一边解开他的衣服。
郦姬什么时候这么热情了?
王山迫不及待地拥她入怀,久别重逢,两人度过缠绵的一夜。
第二天,他发现枕畔竟然是陈柳。
陈柳是他的师妹,是他直属领导的女儿,是他如今的妻子。
回去后,他不得不打了申请,求娶陈柳。
领导早就属意于他,马上通过了申请。
九个月后,陈柳生下王基。他是父母在小镇旅馆里激情又荒唐了一夜的产物。
结婚后,王山依然每年都去小村落里给郦姬扫墓。
陈柳忍了五年,终于忍不下去了。
郦姬的消息其实是假消息,郦姬的坟其实是一个假坟。
王山知道后,却平静极了。他继续做好丈夫,好父亲,甚至更甚于从前。
因为此时他升官在即,需要岳父的帮扶。
陈柳知道,他会继续寻找那对母子。事实上,他也确实在寻找。
只是他做得更隐蔽,能量也更大了。
他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一级一级地升官,一个城接着一个城地找,找了五年,终于打听到他们的消息。
郦姬嫁人了,嫁给一个姓项的重病的贫农。孩子还没出生,丈夫就去世了。
他给郦姬留下一间小屋子,给项羿留下一个贫农的安全身份,然后咯血而逝。
作为贫农的妻子,高中学历的郦姬得以在当地学校任代课老师。工资不高,勉强养得起自己和儿子。
她把王山藏在了心底,尽量不去想他。
因为一想念他,就会产生期待。
在无数熬不过的日子里,她无比期待王山能从天而降,像那次驮她去河对岸一样,稳稳当当地帮她渡过难关。
后来她不去想了,放弃期待,不再思念。
直到她灰头土脸地赶去派出所,去见那偷看女人屁股的流氓儿子。他怎么敢啊?他的父亲是如此正直又深情。
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刻,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抓捕区区一逃犯,本不必王山亲自出马的,下属都这么劝他。
但他执意要去,从北京千里迢迢赶到那个小镇。
终于……他终于看到她了。
她还是一张狐狸脸,却憔悴得很,面色铁青,细纹满脸。
她不再拥有妖娆的身姿,灰色宽松的衣裤将她包得严严实实。
可她那双清水眼,还是像当初那么清澈。
两人相望的刹那,足以超越这十多年的坎坷艰辛。
他想把郦姬带回北京,但她拒绝了。北京有他的妻儿,她去做什么?
“你把儿子带去,好好教他做人。他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我相信你能培养好他的。”
出行的前一晚,郦姬从医院里回家。项羿在隔壁熟睡。
王山想说很多话。但郦姬不让他说。只要提起从前,这么多撕心裂肺的痛苦回忆就会涌上心头。
他把郦姬抱在怀里,什么也没说。然后,他们再次重温十五年前,在河对岸的密林里,两人做过的事情。
这些往事,都是王基偷听父母吵架时,拼凑起来的。
项羿来王家做了警卫员后,王山夫妇的吵架次数越来越多。陈年往事在争吵中逐渐浮出水面。
王基很愧疚,他觉得自己在鸠占鹊巢,父亲原本是属于郦姬和项羿的。
他又很嫉妒,为什么父亲一直对初恋和那个私生子念念不忘。
他还很痛苦,他舍不得母亲因为此事耿耿于怀,夜夜失眠,以泪洗面。
他把这些复杂的情绪,都发泄到了项羿身上。
今天,他决心坦诚相告,把历史的真相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