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李浩成都不敢睡，缩在客厅的躺椅上等邵奇。
第二天早上，邵奇终于回来了。
一夜之间，他长了满脸的胡茬，眼袋垂在了颧骨上，嗓音干涩：“怕是保不出来了。”
因为前几天，隔壁镇的林三也因为走私被龙港海关抓捕。
他家属四处活动，给龙港某局长送了一万块钱，请他通通关系，把林三放了。
林三重获自由不到半天，这件事就被上级发现了。林三被重新抓捕归案。
但在押途中，林三戴着手铐又逃走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
公安厅长明确指示要彻查：“办案人员吃嫌疑人的一只蛏子，也属于犯错误”。
邵奇说，如果没有这事，通通关系，邵伟还有被保释的可能。如今怕是难了！
李浩成嘬了嘬牙花子：“那个向邵伟收购手表的人很可疑。”
“为什么？虽然现在明面上打击得很厉害，但暗中收购的人绝不会少。也有不少人问我什么时候出海呢。”
“不是因为这个。现在市面上不缺台湾手表，而且也卖不了高价。能用50块钱来收购台湾手表的人，不是傻子，就是故意挖坑让你们跳！”
邵奇心中一凛，握紧了拳头。
“你们得罪过什么人没有？”李浩成问他。
这些年，他们兄弟二人虽然尽量小心，但到底是做走私的，在风口浪尖上讨生活。
走私圈里人多、心眼杂，有些人为了钱，什么事干不出？
为了保护货物，为了争夺航线，为了抢客户，邵氏兄弟带着一帮小弟，没少跟人打架。
但这都不是什么大仇，不至于苦心费力地布这么一个局。
邵奇沉默了半晌，估计在脑海里排除嫌疑人。
李浩成出言提醒：“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再去通通路子。”
“如今你自身难保，还要去通路子？这不相当于自首吗？”
邵奇诧异地抬起头。
李浩成气笑了，笑自己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们兄弟俩干了这么多年，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不知道你们是做走私的？现在政策越来越紧，形势越来越严，即使你弟弟愿意把罪名都揽下来，抓你也只是时间问题。”
此时，邵母从内室走了出来，斩钉截铁地说：“阿奇，浩成说得没错，你要躲出去！”
她是典型的江南小女人，细眉秀眼，面白如纸。
邵奇父亲有能耐，也顾家，把她保护得很好。虽然丈夫去世得早，但三个儿子接过接力棒，继续把她照顾得很好。
所以在儿孙眼里，她就是一个柔柔弱弱、没有主见的老太太，几乎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也没什么事需要她操心。
大家都不知道，当年邵老爷子初闯上海滩的时候，她已经是杜月笙的义女，帮他打理着几处产业。
后来她爱上邵老爷子，为了保护他脆弱的自尊心，主动隐藏了自己的身份，装出一副弱小可怜的样子，请求他的呵护。
她长得本就人畜无害，此招一出，邵老爷子哪有不上钩的？
在几个孙辈里，邵姒姒长得最像她，骨子的性格也最像她。
邵姒姒无师自通，用同样的招数让邵奇断了续弦的想法。后来，又用同样的招数去对付李浩成。此乃后话。
邵奇被母亲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妈，你身子不好，家里孩子又多，我走了，你怎么扛得住呀？”
“你嫂子、弟媳都是能扛事的人，带几个孩子不是问题。当年你们出海，一去就是半个月，我们不也过得好好的？”
李浩成对此也十分赞同：“邵兄，要我说，你还是乖乖听伯母的话，早点出发为妙。”
邵奇是怎么也放心不下家里的。见他仍在迟疑，邵母继续催促。
“如果你们两兄弟都被关进去，关个十年八年，这一大家子谁来养？谁供孩子们上学？供他们吃饭？是靠我这个老婆子做针线活，还是靠两个儿媳妇帮人洗衣服？”
邵奇被说服了。他“倏”地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放到母亲手中，再把母亲的双手握紧。
正待他准备输出长篇大论，邵姒姒穿着一件轻薄小衫，睡眼朦胧地从屋里出来。
“爸爸……”
邵奇原本坚决的容色，在一瞬间被击溃，柔肠百结地轻声唤道：“姒姒啊，吵醒你了是不是？”
李浩成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他知道邵奇舍不得女儿，但在此紧急关头，实在不适合情深意长。
于是他快速提出解决方案：“这里孩子多，两位嫂嫂可能看管不过来。把姒姒送去我家，让家珍照看着。家珍心善，准把她当亲生妹子看。”
“姒姒，快去收拾行李，让爸爸送你去李叔叔家住几天，学校那边，奶奶会替你请假的。”邵母替儿子答应下来。
邵姒姒知道家中出了大事，不敢磨蹭，没过多久就穿好衣服，提着小皮箱出来了。
那小皮箱做工考究。邵奇自己穿得破破烂烂的，给女儿用的却都是上档次的好东西。
邵奇左肩背着自己的包袱，手上提着皮箱，右手牵着女儿的手，和老母亲依依惜别，一步三回头。
李浩成花了20块钱，向村民借了一辆东方红拖拉机，早在院门外候着了。
他见邵奇在紧急关头，依然磨磨唧唧，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邵哥，快听！好像是公安的警笛声！”
邵奇这才慌了，将行李扔进车斗，拉着女儿飞身上车。
“突突突突……”拖拉机发动，喷出黑臭的浓烟，加足了马力向武进村开去。
冬日早晨，本就清寒，风再灌进来，愈发刺骨。
邵姒姒咳嗽了几声，邵奇满眼心疼。
“老弟，姒姒这条命，本就是你救的，如今又要麻烦你一次了。”
“咱兄弟之间，分什么你我？”
“我这一去，不知要去多久，姒姒我就托付给你了。如果一个月后我还没回来，就劳烦你去龙港，把她的学籍迁到武进，孩子总不能不上学。”
“放心吧！这些我都会跟家珍交代清楚的。”
“也是，你要忙着做生意，这些小事总不能都让你去做。”邵奇低下头，落寞地搓了搓他的大手。
“嗨，想哪儿去了！怎么，你想抛下弟弟我，一个人去发财啊？咱哥俩不得一起行动吗？”
“啊？”邵奇一脸惊讶，又有点按捺不住的喜悦。
他性子直，不会变通，突然离家，一时想不出什么谋生方式。
若无李浩成的指点，他估计会去偏僻的砖厂搬砖，或去山西挖煤，一来躲避公安，二来做苦力挣的钱多。
李浩成早几天就想过了，最近严打的力度越来越大，以后的龙港估计很难混，化纤布的生意很难再成功复制。
想要来钱快，还得去东北做倒爷！
“结拜的时候你不是说了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前些日子咱们一同享了福，接下来再一块儿遭些难，这才是真兄弟！再说了，也不一定是遭难，没准还能借此机会赚大钱呢！”
邵奇被他乐观的心态感染，终于也笑了起来。
夹在他俩中间的邵姒姒，怀着一腔旖旎的少女心思，无法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