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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完美的奇男子(1)——魅力与风骨(1 / 1)

公元383年,也就是东晋孝武帝太元八年,这已经是东晋政权立国的第六十六个年头了。这个风雨飘摇的江左朝廷,在历经八王之乱、北方沦丧、异族入侵之后,走过了艰难的六十六年。

然而,这一年,对于东晋而言,却是一个多事之秋。

因为,在这一年的八月初八,统一北方的前秦帝国,在大秦天王苻坚的率领下,百万大军兵分五路,水陆并进,大举南下灭晋,一副马踏建康,直取江左的阵势。《晋书·苻坚载记》中,明确记载了秦军这次声势浩大的南征:“坚发长安,戎卒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前后千里,旗鼓相望。......东西万里,水陆齐进。”

东晋朝野上下,无不笼罩在大兵压境,江山倾覆的战争阴霾之中。

然而此时,在南京乌衣巷的丞相府中,一位年过花甲,两鬓斑白的老人,正在悠哉悠哉,与客人对弈下棋。

只见,这位老人,虽说年过花甲,却依旧神采奕奕,精神矍铄,眉宇之间,丝毫不掩当年风流儒雅的气质。一绺美髯,更加增添了他那迷人的气息。想必,这位老人年轻之时,必是一位“依稀红颜美少年”,气宇轩昂的翩翩美男子。

此刻的他,已经全神贯注,将心思扑在了这盘棋局上,似乎国家发生的一切,与他没有一毛钱关系。可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客人,却没有老人这般淡定,显然心不在焉。此人忧心忡忡,已经有些坐立不安了。

不一会儿,丞相府的一名下人,将一份来自前线的奏表,送至老人的面前。他拆开一看,只是扫了几眼,便随手将奏表扔在榻上,继续苦思棋局,俨然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神态。

但是,客人彻底坐不住了,焦急地问:丞相,前方战事如何了?老人笑了笑,只是轻描淡写,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小儿辈遂已破贼!”意思是说,孩子们已经把敌寇打败了。

等送走了客人,老人起身回到内室。此刻的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在跨过门槛时,竟然高兴得将脚上木屐的屐齿都碰断了。史书之中,记录下了这一情节:

玄等既破坚,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看书既意,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之,徐答云:“小儿辈遂已破贼。”既罢,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其矫情镇物如此。(《晋书·谢安传》)

这位老人,正是东晋王朝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时任东晋征讨大都督、被后世赞誉为“江左第一风流丞相”的——一代名相谢安谢安石。

提起谢安这个名字,或许有人觉得,有些耳熟能详,是不是就是那位在“淝水之战”中,镇定自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东晋宰相呢?

没错,就是他!

此时此刻,他,正沉浸在“淝水之战”大胜的兴奋与喜悦之中。谢安所不知道的是,这一天,将是被历史永远铭记的一天。他的名字,也将与那场闻名古今、以少胜多的“淝水之战”,被永载史册。而此刻的他,正端坐钓鱼台,享受着这胜利的果实。

在魏晋南北朝那个风流与动荡并存的时代,谢安无疑是一个奇人。如果要从众多的魏晋名士中,选出一个最为杰出的代表人物,那么,非谢安石莫属!

毫不讳言,谢安,乃魏晋以来第一人。

翻开卷帙浩繁的史书典籍,我们总能从《晋书》、《资治通鉴》、《世说新语》等史书,以及文学作品中,看到谢安潇洒的身影,也留下了不少关于这位“江左第一风流丞相”家喻户晓的典故,比如东山再起、老翁可念、小儿破贼、屋下架屋......

在浩瀚史海当中,我们似乎看到了谢安高卧东山,教育子弟的惬意;看到了谢安纵横捭阖,信步朝堂的潇洒;看到了他匡扶社稷,整理乾坤的担当;也看到了他在“淝水之战”中谈笑灭敌,指点江山的风采;更看到了谢安在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的无奈与苦楚......

因而,谢安,成为了无数仁人志士、文人骚客、帝王将相顶礼膜拜的一座山岭,身后拥有了一大批“铁杆粉丝”。比如,南宋爱国词人,被誉为“词中之龙”的辛弃疾,在他的一首《贺新郎》的词作中,便有这样的词句。

——“谢安雅志还成趣。记风流、中年怀抱,长携歌舞”。

大江东去,滚滚长江水,尽是流淌不尽的英雄血。

千古风流之下,追寻着历史的车轮,走进一代名相谢安的内心,感悟他那颗在万丈红尘之中的赤子之心,以及他那风流与潇洒并存的千古情怀!

那么,谢安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一生的传奇,到底是从哪里开始,最后又是在哪里落幕?他的起点在哪儿?终点又会驶于何方?

如何对谢安这样一位传奇人物,进行定位?如果仅仅按照史书上的说法,谢安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一代贤臣良相,国家柱石。那样,则会显得历史非常生硬无趣,而谢安的人物形象,在人们的思维空间中,也会变得狭隘。

如果用一个掷地有声的评价,对谢安进行人物定。那就是,谢安是一位奇男子,一位完美的奇男子。

谢安的一生,是潇洒与风流相伴的一生。

他的人生阶段,以四十岁为分界线。

四十岁以前,他高卧东山,隐逸山林,在谢氏家族不少子弟,相继在朝中身居显位的时候,谢安却选择了归隐,不肯出仕,以教育子侄为主,留下了“芝兰玉树”的家风传承,也留了“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千古佳话;四十岁以后,为了家族门户的利益,谢安违背了当年隐逸的初衷,毅然出仕,踏进了风云诡谲的江左朝野,最后一步一步,登上了三公宰辅的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

正是谢安,凭借着自己的政治智慧,在险恶的政治斗争中,力挽狂澜,绝处逢生。

是他,挫败了一代枭雄、大权臣桓温篡夺晋室江山的野心,挽救了危如累卵的东晋江山,没有让东晋司马氏重蹈东汉、曹魏两朝,被异姓取代的覆辙,扶大厦于将倾。

是他,匡扶社稷,在登上宰辅之位后,推行德政,使得整个东晋朝政,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中兴景象。尤其,在“淝水之战”中,从未领兵打仗的他,居然指挥着晋军将士与谢氏家族,大破前秦百万之众,让自己与谢氏家族,名垂于青史之上......

在后世史家眼中,谢安是一位上可匡扶社稷,下可安定黎民的一代巨擘,唐朝初年的一代贤相房玄龄,曾经这样评价谢安:

建元之后,时政多虞,巨猾陆梁,权臣横恣。其有兼将相于中外,系存亡于社稷,负扆资之以端拱,凿井赖以晏安者,其惟谢氏乎!文靖始居尘外,高谢人间,啸咏山林,浮泛江海,当此之时,萧然有陵霞之致。暨于褫薜萝而袭朱组,去衡泌而践丹墀,庶绩于是用康,彝伦以之载穆。苻坚百万之众已瞰吴江,桓温九五之心将移晋鼎,衣冠易虑,远迩崩心。从容而杜奸谋,宴衎而清群寇,宸居获太山之固,惟扬去累卵之危,斯为盛矣。......

在谢安的身上,集中了儒、玄两种气质。他的一生,都在身体力行地践行“内儒外玄”的生命哲学与家风信仰。可以说,“内儒外玄”四个字,不仅是谢安的人生信条,也是其祖父谢衡、父亲谢裒、大伯谢鲲、堂兄谢尚、兄长谢奕,以及整个谢氏家族,矢志坚守的家风传承。

正是这种“内儒外玄”的家风传承,所以,在谢安的身上,既有传统文人士大夫的敦厚儒雅,又有魏晋名士的落拓不羁;既有不动如山,深谋远虑的政治家情怀,又有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智者气度。

因此,谢安其人,是一个人物形象极其丰满、立体的人,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奇男子。

为什么要用“完美”二字,对谢安进行定位?

完美,并不是说谢安本人,有多么完美无瑕,没有任何瑕疵,这是不可能的。是人都会有瑕疵、有缺陷。

世上是没有完人的。

隋文帝杨坚坐拥四海,开创大隋王朝,缔造“开皇之治”,却对自己的结发妻子独孤皇后,唯唯诺诺,在后世史书中,留下了“惧内皇帝”的名声。以至于,隋文帝曾经无奈地感慨道:

吾贵为天子,而不得自由!

盛唐大诗人王维,多才多艺,在诗、画方面,均成就显著,被苏东坡誉为“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味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却因为晚年在“安史之乱”中,陷贼任伪官,晚节不保,留下了终生的污点,只能写下一首《凝碧池》,以求自保: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

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同样,谢安亦不能免俗,他也有瑕疵,有缺陷。然而,正是这些瑕疵与缺陷,才构成了谢安的完美。

明代张岱有一句名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没有癖好和瑕疵,千万不要与他深交,因为这个人缺乏真情实感。谢安的瑕疵与缺陷,是一代伟人光辉下的瑕疵,更能看出谢安的率性、真挚,从而缔造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谢安。

谢安的完美,用一个词来形容,——立体。谢安是一个非常立体的人,形象丰满,至情至性,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而这正是谢安身上的魅力与风骨。

有人曾经将谢安,比作晋室的诸葛亮,这两个人,都是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英杰。然而,真实的诸葛亮,有被《三国演义》神话的色彩。诸葛亮的军事才能,远远不及他的政治才能,他六出祁山,北伐中原,一次次无功而返,令蜀汉政权元气大伤,连他的老对手司马懿都说:

亮志大而不见机,多谋而少决,好兵而无权,虽提卒十万,已堕吾画中,破之必矣。

陈寿在《三国志》中,也评价诸葛亮北伐,“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

与诸葛亮截然不同的是,谢安是一位比诸葛亮还要完美的男人。在政治上,他以一己之力,击灭了一代枭雄桓温多年梦想篡夺晋鼎的野心;在军事上,他更是带领谢氏子弟,打碎了一代雄主苻坚一统天下的帝王梦。

魅力,是一个成功男人的筹码,也是一个成功男人的象征。或许,谢安的魅力,也间接地成就了“江左第一风流丞相”谢安石的经文纬武,成就了谢安在史册上的千秋功业!

应该说,谢安的身上,拥有着一种与生俱来,令人折服的名士魅力,对上可胸怀苍生,整理乾坤;对内则可传承家风,教习子弟。

关于谢安的魅力,《晋书》、《资治通鉴》,以及《世说新语》中,都记述着相关事迹。

其中,最为典型的一个故事,便是那个著名的,——“洛下书生咏”。从“洛下书生咏”这个故事,我们能够看出,谢安在当时魏晋文人士子当中的高尚风范,以及这位一代名相的卓尔不群。

那么,“洛下书生咏”,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故事呢?

谢安,字安石,生于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谢氏家族。在魏晋那个士族门阀,可以与皇权平起平坐的时代,陈郡谢氏家族也是其中之一。

但是,与像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这些士族不同的是,谢氏一族坚守“内儒外玄”的家风,综合传统儒家思想,以及吸纳魏晋玄学的精华,在这样一个家学渊源的家族环境成长起来的谢安,从小便表现得卓尔不群。

出身名门,谢安从小就展现出气度不凡,与众不同的一面。比如,谢安四岁的时候,就得到了当时“江左八达”之一桓彝的高度赞扬,桓彝这样评价四岁的小谢安:

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晋书·谢安传》)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这孩子风度不凡,神采俊逸,比起王东海一点儿都不逊色。这里提到的“王东海”,是当时一个著名的名士王承,曾经担任东海太守,故时人称为“王东海”。

提起桓彝,可能有人对他比较陌生,他是谯郡桓氏一族的代表人物,位列“江左八达”,历任吏部郎、散骑常侍、宣城内史,参与平定“王敦之乱”,后来,因为苏峻之乱,为国死节。可如果提及他的长子,肯定没人不知道,那就是执掌东晋朝政数十年,操纵废立,权倾江左朝野的东晋大司马、大将军、丞相、录尚书事、临贺郡公、南郡公——一代枭雄桓温。

并且,桓温与谢安二人,也是东晋历史上的一对瑜亮双璧,亦敌亦友,相爱相杀,两个人既是朋友又是对手。

等到长大之后,谢安的表现,更是出类拔萃。《晋书·谢安传》中记载,谢安“及总角,神识沈敏,风宇条畅,善行书”。

有一次,谢安独自一人,前去拜访当时的士人领袖王濛。王濛此人不得了,出身于太原王氏一族,是魏晋时期数一数二的名士,官至司徒左长史,相当于司徒府的高级秘书长。当时,谢安刚及弱冠之年,名不见经传;而王濛已是誉满天下的士人领袖,可是两人一交谈,相见恨晚。于是,两人便成为了忘年之交。

在谢安离开后,王濛的儿子王脩,便问父亲:“向客何如大人?”只见,王濛回答道:“此客亹亹,为来逼人。”意思是说,谢安这个小伙子,侃侃而谈,谈吐不凡,将来必大有成就。

这两个故事,都是记载于《晋书·谢安传》的故事,固然可以说明谢安的魅力,但是最具代表性的,当属接下来的这件事——“洛下书生咏”。

什么是“洛下书生咏”呢?这个也是《晋书·谢安传》中的典故:

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敩之。

谢安出身陈郡阳夏谢氏家族,也就是今天河南太康。可以说,谢安的祖籍,位于河南,深受中原文明的熏陶。谢安有一项绝技,可以用洛阳书生的方言,吟诵诗文,也就是能用河南话念诗。但问题是,谢安患有严重的鼻炎,患鼻炎的人都知道,说话带有浓厚的鼻音。所以,谢安在用洛阳书生的方言吟诗时,也夹杂了一些浓重的鼻音。相反,这种鼻音,倒成了他吟诗时的一大特色,声音浑浊深沉,增添了不少音质特效。

谢安的“洛下书生咏”,在当时风靡一时,成为了一种风尚,受到了名流们的狂热追捧与效仿。可是,有人苦于没有得鼻炎,只好用手掩住口鼻吟诗,一时成为了人人效仿的时尚。

“洛下书生咏”可以看出,当时的谢安,简直就是文人士大夫心中的偶像,而且是一位高大的精神偶像。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位风流儒雅、吟风弄月的文人雅士,竟然能在日后“淝水之战”中运筹帷幄,谈笑对弈间,大破百万敌军。

如果说,“洛下书生咏”,可以看出谢安的魅力。那么,另外一个“新会蒲葵”的故事,却可以看出谢安的气质和人望。

现在流行一个时髦的词:型男。如果要在魏晋评选第一型男,谢安是东晋王朝当之无愧的第一气质型男,现在人人都是靠脸吃饭,而谢安则是凭借个人气质,征服了无数士子之心。

“新会蒲葵”的故事,讲的是谢安拥有一个庞大的“圈子”,通俗地说,就是拥有一个四海八方的“粉丝团”,这又是怎样一个“粉丝团”呢?

谢安的一位同乡,之前本来是中宿县县令,后来因为罢官,改行经商做生意,结果因为经营策略出了问题,资金周转不灵,生活一直穷困潦倒,想要回乡,却一直筹措不够返乡的盘缠,这让他一时焦头烂额。

有一天,此人在路上遇到了谢安,当时谢安的盛名,如雷贯耳。于是,此人便想请谢安,帮帮自己,以解燃眉之急,两人又是同乡的关系,多个朋友多条道。谢安也乐意帮同乡一把,就问那人,你现在手里,还有什么值钱的存货。那人回答,还有做买卖时,滞销剩下的五万把蒲葵扇。谢安一听,点了点头,于是在一堆蒲葵扇中,顺手选了一把,拿在手上,闲暇的时候,手摇蒲葵扇,随意把玩。

当时,京城建康的文人士大夫,还有平民百姓,都觉得谢安手执蒲葵扇的样子,雄姿英发,羽扇纶巾,十分潇洒风流,令人神往倾慕,便争先恐后,抢购这种品牌的蒲葵扇。

一时间,这种蒲葵扇的物价,疯狂地几倍几倍飞涨,那人不仅筹齐了回乡的盘缠,而且还借此发了一笔横财,可以说是一箭双雕,意外的收获,文献中是这样记载“新会蒲葵”的故事:

安少有盛名,时多爱慕。乡人有罢中宿县者,还诣安。安问其归资,答曰:“有蒲葵扇五万。”安乃取其中者捉之,京师士庶竞市,价值数倍。(《晋书·谢安传》)

“新会蒲葵”的故事,谢安潇洒飘逸的风流气质,可见一斑,用四个字形容:老少皆宜。无论是处于庙堂之高的文人士大夫,还是地僻社会底层的庶族平民,都是谢安忠实的“铁杆粉丝”。他们并不是因为谢安出身陈郡谢氏的显赫家世,也不是因为预测到谢安日后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三公宰辅,而是真正地折服于谢安的气质与才情,这是最广泛的“圈子”文化。

以上两个故事:“洛下书生咏”和“新会蒲葵”,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另外两个故事——“掷果盈车”和“侧帽风流”。它们分别讲的是西晋美男子、文学家潘岳和北周名将独孤信的故事,这又是两个关于气质与颜值的故事。

潘岳,是“中国四大美男子”之一,西晋著名的文学家,文采斐然,在文学史上,与西晋另一位文学家陆机齐名,并称“潘江陆海”,钟嵘的《诗品》中写道:“陆才如海,潘才如江。”在颜值上,潘岳又与魏晋另一位美男子卫玠齐名,唐代大诗人诗圣杜甫,在一首五言律诗《花底》中写过这样的诗句:

恐是潘安县,堪留卫玠车。

深知好颜色,莫作委泥沙。

因为潘岳字安仁,所以世称“潘安”,与谢安仅有一字之差。

潘岳的颜值担当,究竟如何?《世说新语》中,有一个“掷果盈车”的故事: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邀,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潘岳年轻的时候,背了把弹弓,驾车走到洛阳街头,所有人都被潘岳的英姿所吸引,就连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也不例外。她们纷纷向潘岳的车里投鲜花、扔水果,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潘岳的仰慕。

当时,一个名叫左思的人,长得其貌不扬,奇丑无比,他也学潘岳的样子,走到洛阳街头,结果遭到了所有人的鄙夷。那些老太太们,也往左思身上扔东西,不过扔的不是鲜花水果,而是臭鸡蛋、西红柿,弄得左思灰头土脸。左思回去之后,痛定思痛,穷尽十年之功,实地考察魏、蜀、吴三国的都城,写出了名垂千古的《三都赋》。《晋书·文苑·左思传》记载,“于是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一时间洛阳纸贵,成为佳话。

“侧帽风流”的故事,讲的则是关于北周名将独孤信的一件风流韵事。

独孤信是南北朝时期西魏、北周“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中“八柱国”之一,历经北魏、西魏、北周三朝,镇守陇右近十年,政绩卓著,官拜大司马、柱国大将军,死后追赠赵国公、太师、上柱国。他的三个女儿,一个女儿,是北周明敬皇后,一个女儿,是唐高祖李渊的母亲“元贞皇后”,七女独孤伽罗,则是隋文帝杨坚的“文献皇后”。一门三皇后,可谓传奇备至。

而“侧帽风流”的故事,是明确记载于《北史·独孤信传》中:

信在秦州,尝因猎日暮,驰马入城,其帽微侧,诘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侧帽焉。其为邻境及士庶所重如此。

独孤信在担任秦州刺史时,有一天出城打猎,直到太阳落山日暮时分,古代实行宵禁制度,天黑之前必须要关闭城门。独孤信急于在宵禁之前,赶回城中,因此一路策马狂奔。或许是跑得太快太急,一阵风吹来,把他的帽子吹歪了。结果,独孤信一回头,这一幕,被城头上一个守城的小吏,看在眼里。等到了第二天早上,独孤信发现,全城的人全部都歪戴帽子,他这才恍然大悟,于是侧帽风流,遂成千古佳话!

这两个关于颜值担当的风流轶事,与谢安的“洛下书生咏”、“新会蒲葵”,大同小异,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也有不同之处。

潘岳和独孤信的故事,更多展现的是颜值,而谢安则不同,他所展现的更多是一种气质。

男人对于世界的征服,不仅是在外表的华丽,还要有充实的内涵和气质,不然就会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那样,“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洛下书生咏”让我们看到了谢安的风度,“新会蒲葵”让我们看到了谢安的气质。从谢安的身上,可以看出,在传统儒家思想和魏晋玄学文化影响下,一种风流儒雅又不失敦厚雅正的名士气质。

谢安不是没有缺点,他也有缺点,而且他的这些缺点,在当时人的眼中,甚至是离经叛道、不遵礼制。

然而,还是我前文的观点,正是谢安的缺陷和瑕疵,恰恰构成了谢安的完美。这样,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谢安,一个可爱的谢安,一个特立独行的安石先生,而不是一个死板,不知变通的腐儒。譬如,他与好友王坦之的一次论战,便能看出谢安的个性、率性与可爱。

王坦之何许人也?这个人后文还会经常提及,此人出身太原王氏,说起来,王坦之无论是才华,还是名望,丝毫不逊于谢安,连谢安自己都这样评价王坦之:

见之乃不使人厌,然出户去,不复使人思。

当时,都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可是,为什么现在我们只知道谢安,而王坦之的名字,却显得那么陌生。关于这个问题,后文会一一详解。

谢安与王坦之,正如他与桓温的关系一样,是朋友也是对手,他们曾经是志同道合的挚友。两人共同携手,击碎了桓温意图篡夺晋鼎的野心,拱卫大晋江山。甚至,宁康元年(373年),桓温去世后,王坦之与谢安二人,共同辅政,辅佐幼帝。

但是,随着谢安辅政,谢氏一族进入权力中枢,王坦之与谢安在政见上,日益出现分歧。到了宁康二年(374年),王坦之只得被迫出镇广陵,远离权力中心。可是,这并没有影响谢安与王坦之的友情,两人一直保持书信往来。甚至,王坦之的第三子王国宝,后来还成了谢安的女婿,娶了谢安的女儿。

这场发生在两个多年至交之间的论战,源于谢安的一个爱好,一个行为。

谢安的性格,放达开朗,随心所欲,喜欢听从自己的内心。有的时候,他就像一个游戏人间的老顽童。譬如,他与王坦之的这次论战,足可看出谢安率性、可爱的真性情。

桓温死后,谢安与王坦之,共同担任辅政大臣。后来,王坦之外放,出镇广陵,朝政尽归谢氏一族,谢安成为了朝中独一无二的首席辅政大臣,名副其实的三公宰辅。

谢安是一个有着高雅情趣的人,他精通音律,酷爱音乐。我们觉得这没什么,人难免会有一些爱好,况且喜爱音乐又无伤大雅,还可以陶冶情操,不是什么坏事。谢安的四弟谢万去世后,谢安曾经十年间不听音乐,“性好音乐,自弟万丧,十年不听音乐”,等他登上三公宰辅之位,他又重操旧业。

在成为朝中独一无二的辅政大臣,登上相位后,恰恰,谢安的祖父、祖母,不幸去世了。中国人很注重孝道,若遇至亲丧葬,必须停止一切娱乐活动,包括饮酒、宴会、歌舞、音乐和嫁娶等等。不然,就会被视为大逆不孝,不遵礼法。

然而,在谢安看来,这些都是老学究的酸腐之见,孝道与喜好,两者并不矛盾。所以,谢安在服丧期间,依旧“期丧不废乐”,没有荒废音乐。谢安的这一行为,在当时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呢?《晋书·谢安传》记载,“衣冠效之,遂以成俗”,文人士大夫阶层,纷纷效仿谢安的做法,一时成了一种风俗,一种时代的风气。

谢安的这种行为,在那个尊崇礼法的时代,被许多人视为离经叛道之举,败坏社会风气之行。因此,谢安的行为,在当时遭到了不少人的口诛笔伐。

作为谢安的至交好友,王坦之也写信规劝谢安,劝诫谢安不要背弃礼法。接到好友的来信,谢安笑了笑,觉得这个老朋友,怎么像那些腐儒一样迂腐。不过,礼尚往来,王坦之既然来信了 ,谢安便要回信,他在信中这样说道:

知君思相爱惜之至。仆所求者声,谓称情义,无所不可为,卿复以自娱耳。若絜轨迹,崇世教,非所拟议,亦非所屑。常谓君粗得鄙趣者,犹未悟之濠上邪!故知莫逆,未易为人。(《晋书·王坦之传》)

这封信,写得既不失风骨又不失巧妙,突出了谢安的辩才。

首先,谢安给王坦之戴了个高帽,老伙计,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个心是好的,先是对王坦之给予肯定。紧接着,谢安犀利的笔下功夫,便可以看出。

谢安说,我仅仅只是在追求音乐,就这么简单而已,没有其它意思,只要可以情义相逼,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我这样做只是自娱自乐罢了。如果一味地追求世俗行为所谓的高尚,站在所谓的道德制高点上,而故意矫揉造作,这并非我所愿,也是我所不屑的。

最后,谢安又给王坦之戴了个高帽,而且旁征博引,引经据典。我老是说,你王坦之,是最懂得质朴雅志的情趣,但现在看来,你始终没有明白庄子“濠上观鱼”的真正寓意。信的最后,谢安给出了一个结论,“故知莫逆,未易为人”,看来并不是所有的莫逆之交都是那么容易可以做到的。

在这封回信的最后,谢安引用了一个著名的典故,庄子与惠施的“濠上观鱼”,这是《庄子·外篇·秋水》中的一个故事: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千万不要小看谢安引用的这个典故,这绝对不是谢安单纯地卖弄文采,而是另有深意。“濠上观鱼”,涉及到两个人物,庄子和惠施。

庄子就不用说了,惠施在中国思想史上,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是战国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哲学家,名家学派的开山鼻祖,与名家学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公孙龙,共同将名家学派推向顶峰。

谢安举出“濠上观鱼”的典故,言外之意就是,将自己比作庄子,将王坦之比作惠施,他是要告诉王坦之,我们两个,就像先秦的庄子、惠施两位圣贤,“犹未悟之濠上邪!”,则是警示王坦之,你还没有达到惠施那种境界。

可以说,谢安在无形中,又再次给王坦之戴了一顶高帽,同时,也好生教育了一番王坦之,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成语,这就叫做“先礼后兵”。

从谢安这封寥寥数语的信中,可以看出,谢安作为一位经天纬地,安邦定国的一代名相身上的智慧与辩才。

相比之下,对于谢安别出心裁的见解,王坦之却表示不认同,他觉得,谢安这是在强词夺理,胡搅蛮缠,认为这是谢安为自己的离经叛道,违弃礼法,披上了一层外衣。

于是,王坦之又给谢安,写了一封回信,继续规劝谢安,你不要这么任性。可是显然,他的这封信,写得没有谢安那样有水平,也没有谢安那样的技巧,而且颇有点儿抬杠的意思:

具君雅旨,此是诚心而行,独往之美,然恐非大雅中庸之谓。意者以为人之体韵犹器之方圆,方圆不可错用,体韵岂可易处!各顺其方,以弘其业,则岁寒之功必有成矣。实吾子少立德行,体议淹允,加以令地,优游自居,佥日之谈,咸以清远相许,至于此事,实有疑焉。公私二三,莫见其可。以此为濠上,悟之者得无鲜乎!且天下之宝,故为天下所惜,天下之所非,何为不可以天下为心乎?望君幸复三思。(《晋书·王坦之传》)

这段话的大意是说,通过你的来信,我已经知晓了你的高雅情趣,这本来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然而,这种情趣,虽有特立独行之美。但是,却与大雅所倡导的中庸之道,背道而驰。人的体态韵致,就好像一个器物的方圆一样,方圆不能用错地方,而人之体韵,又怎么能相分离呢?尊奉礼制,崇尚礼法,令功业弘大,才是取得成就的关键所在。

况且,你谢安出身名门,诗书传家,又少有德行,你的一言一行,都应该雅正得体,加上有良好的处境,所以才能“优游自居,佥日之谈”,人人都以清远而称许于你。但是,唯独这件事的确有失分寸,无论于公还是于私,都是不符情理的。你用这种行为,比作庄子和惠施的“濠上观鱼”,普天之下,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它的真谛和内涵。“且天下之宝,故为天下所惜,天下之所非,何为不可以天下为心乎?”所以,我的建议,还望你三思。

王坦之的这封信,虽然写得苦口婆心,但是写得过于牵强,过于生硬,有一点教条主义的死搬硬套。可能,王坦之的心是好的,只是方式方法存在着问题,一般人都是不能接受的。

那么,对于王坦之一而再,再而三的规劝,谢安又是什么反应呢?《晋书·王坦之传》记载道,“书往反数四,安竟不从”。王坦之的苦苦奉劝,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谢安依旧是我行我素,没有任何改变。

也许读到这里,可能有人会认为,谢安有些过分,好友再怎么说,也是一番好意,而谢安却固执地坚持己见,不听人劝。

老话说得好,听人劝,吃饱饭,谢安这样做,让人感觉到谢安的油盐不进,任性与固执,事实真是如此吗?

几乎所有人,从他与王坦之的论战中,都看出了谢安的瑕疵与性格短板。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是从这些瑕疵和短板中,才让我们领略到了谢安的人格魅力。

这样的谢安,才不是被史学家用特意的笔墨,极力渲染的书中圣贤,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人无完人,即使谢安也不例外。他的身上,有着凡夫俗子的喜怒哀乐,有着普通人的癖好与瑕疵,如此谢安,才是一个率性、可爱、真实的谢安。

谢安志趣高雅,无羁无绊,在四十岁没有入仕以前,一直高卧东山,隐逸山林,以教育子侄为主要责任,致力做教育家,因而培养了像“封、胡、羯、末”(谢韶、谢朗、谢玄、谢琰)那样杰出的谢家子弟。

其中,谢玄便是后来威震天下的“北府兵”的缔造者,“淝水之战”中,率领北府兵将士,以少胜多,大败前秦百万之众,一战成名,终成一代名将,名垂青史;也教育出了像谢道韫那样“咏絮之才”的一代才女,令无数须眉折服的林下风气......

除了教习子侄,传承家风,谢安高卧东山期间,也喜欢纵情山水,闲庭信步的名士雅志。

在高卧东山期间,谢安经常带领着谢家子侄们,畅游东山,登高望远,谈古论今,又与当时的一些著名的名士,像孙绰、许询、刘惔、王羲之、支道林等人,一起寄情山水,渔弋而出。

其实,谢安一直以来,非常向往庄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人生境界。即使到了晚年,位极人臣,被皇帝、奸臣所忌惮,谢安最后的归宿,也是选择回到当初高卧东山时的惬意,还有无牵无挂。

这种惬意、无牵无挂的真性情,在桓温死后,谢安独掌江左朝政之后,而非常明显地表现出来。然而,谢安此举,遭到的又是世人乃至后世的抨击与诘难。

谢安登上三公宰辅之位,成为首席辅政大臣之后,依然没有忘却高卧东山时的高雅志趣。虽然,此时的他,位极人臣,不能像四十岁之前那样随心所欲,但是这并不影响,谢安对于高雅志趣的追求。

那时,谢安在京城建康以外的土山,修建起了私人住宅,修了一座“别墅”。古代的别墅,与现在的别墅,可不一样。古代的别墅,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大到皇帝驻跸的行宫、将相的官邸,小到富商、巨贾的庄园。

谢安在京城以外,建起别墅私宅,根据《晋书·谢安传》的记载:

又于土山营墅,楼馆林竹甚盛,每携中外子侄往来游集,肴馔亦屡费百金,世颇以此讥焉,而安殊不以属意。

谢安的这座私宅,简直就是一家东晋版的“休闲度假村”。别墅内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地分布,院子里嘉木繁盛,茂林修竹,就差“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了。谢安在闲暇之余,经常带着子侄们,到这里游玩集会。可以说,这座私宅,便成了谢氏一族自命风流,举办文化沙龙的娱乐场所。在这里面,谢家子弟极尽奢靡浮华之能事。比如,在吃这一方面,便能可见一斑。

可以说,中国人对于美食文化,那是相当有研究。苏东坡当年因为“元祐党争”,遭到政敌打击,被贬广东惠州,对于岭南的一种水果“荔枝”,情有独钟,并且还写了一首《食荔枝》的诗。这首诗,几乎成了岭南荔枝的形象代言,可以与唐代大诗人杜牧的《过华清宫》相媲美: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那么,谢家子弟在吃这一方面,到底有没有苏东坡的情趣呢?应该说,在谢安的私宅里,谢家子弟是大饱口福,真正体会了一把,什么是“舌尖上的中国”?尝尽天下美食佳肴。

虽然,文献中没有明确记载,这群出身名门,卓尔不群的“芝兰玉树”,具体品尝了哪些美食。然而,“肴馔亦屡费百金”一段记载,足以看出,他们吃的成本与代价,日日宴饮不断,自然不必说;而且,有时吃上一顿美食,就要花费百金,不敢说是“玉盘珍羞直万钱”,也算得上是一饭千金了!

如此奢靡,如此浮华,自然引起当时人的不理解,甚至不满。而谢安对于谢氏子弟的种种行为,似乎并没有表现出认为不妥的态度。同样,对于世人异样的目光,谢安自然也是不以为意。例如,《世说新语》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当时,有一位名叫韩伯(又唤“韩康伯”)的著名名士。有一次,他生病时,拄着手里的拐杖,路过谢家的门前,看到谢氏一族门庭若市,位高权重,而诸谢子弟一个个张扬过甚,招摇过市,车如流水马如龙,正如杜甫《丽人行》中,描写杨家姐妹的奢侈,与奸相杨国忠的权势熏天:

杨花雪落覆白草,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此时的谢家,不也是炙手可热吗?与杨家兄妹不同的是,谢氏家族多的是仁人志士,少的是奸佞小人。尽管如此,韩伯素来与谢家不睦,目睹此情此景,不由长叹一声,说:“此复何异王莽时!”如今的谢家,与王莽专权之时,又有什么两样:

韩康伯病,拄杖前庭消摇。见诸谢皆富贵,轰隆交路,叹曰:“此复何异王莽时!”(《世说新语·方正》)

批评谢家奢靡浮华,权柄过盛,名士韩伯,只是魏晋时期的一个缩影而已。后世史学界,对于谢安纵容谢家子弟虚华俗丽,奢靡放纵的行为,也有不少尖锐的批评。比如,先前,对谢安的功业,给予崇高评价的大唐贤相房玄龄,对于谢安的这一行为,包括他先前“期丧不废乐”的行为,毫不留情地给予了严厉的批评:

然激繁会于期服之辰,敦一欢于百金之费,废礼于偷薄之俗,崇侈于耕战之秋,虽欲混哀乐而同归,齐奢俭于一致,而不知颓风已扇,雅道日沦,国之仪刑,岂期若是!太保沈浮,旷若虚舟。任高百辟,情惟一丘。......为龙为光,或卿或将。

房玄龄的批评,不无道理。谢安的无动于衷,的的确确,开启了谢氏家族奢靡堕落的腐朽之风,也为陈郡谢氏一族的衰败,埋下了隐患。

所谓有样学样,作为谢氏家族的精神领袖,谢安可以不遵礼制,不循礼法,随心所欲。同样,那些谢家子弟,也能够冒天下之大不韪,任性胡闹。一个率性的长辈,带出了一群任性的晚辈。原本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孰知,事与愿违,结果却是:种瓜得豆。

说一句不好听的话,谢安作为谢氏家族的家主,是谢氏一族不良之风滋生的始作俑者。这个责任,他难辞其咎。自从谢安、谢玄叔侄,相继去世,谢家的相权、兵权,被东晋司马皇室剥夺。谢氏一族的颓败,便已成定局。

尽管,在南朝时期,谢氏家族中,也涌现出了像谢混、谢灵运、谢晦这些在士林、文坛、政坛上,头角峥嵘的杰出人物;但是,谢氏之盛,已远不复谢安时代了,直到最终的销声匿迹。

后来,谢晦自江陵起兵,与刘宋王朝对抗,被宋文帝刘义隆派兵镇压,在押解途中,写下了《悲人道》一诗,在诗中,他曾经回忆起谢氏家族的鼎盛:

懿华宗之冠胄,固清流而远源。树文德于庭户,立操学于衡门。

同时,作为谢氏子孙,谢晦又对家族的衰败,表现出深深的无奈:

我闻之昔诰,功弥高而身蹙。霍芒刺而幸免,卒倾宗而灭族。周叹贵于狱吏,终下蕃而鏖鞠,虽明德之大贤,亦不免于残戮。

虽然,谢安对谢氏家族的奢靡浮华,以及谢家的衰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他的瑕疵。然而,瑕疵中也有一丝人性的光辉。

四十岁之前,谢安高卧东山,教习子侄,经常用自己的言行举止,为子侄们树立榜样,注重培养子弟的道德修养,增强他们的人格精神力量。因此,谢氏一族人杰辈出,诞生了像谢玄那样的军事天才,亲手创建天下第一劲旅——“北府兵”,且在“淝水之战”中,大破前秦,威震天下。

所以,谢家子弟们,个个都是国家柱石,拱卫晋室国祚,不遗余力。尽管有那么一些奢靡虚华的行为,但自始至终,没有做对不起国家的事,没有像唐玄宗统治末期的杨国忠,把持朝政,杨家兄妹权势熏天,一群跳梁小丑,祸乱朝纲。

单凭这一点,谢安为谢家教育出了一门英杰,一门君子,无愧无悔!

尽管在南朝时期,从刘宋至南陈统治的年代,谢氏家族不断走向衰落,谢安当然有一定的责任,是他开了一个不好的风气。可是,谢氏的败落,也是内部因素与外部因素的结合。

这个外部因素,就是到了南北朝时期,士族的社会影响力,正在逐渐下降,寒门庶族开始崛起。刘宋开国之君宋武帝刘裕,就是一个典型代表。

刘裕一介布衣,却凭借着平孙恩、桓玄之乱、灭南燕、取西蜀、北伐后秦的赫赫军功,一步步崛起,与士族阶层分庭抗礼,最终取代晋室,建立刘宋政权。

因此,谢氏一族的败落,是士族阶层衰落大背景下的必然产物,这是谢安所不能预料的。如果将谢家败落的责任,全部归咎于谢安头上,这对谢安的确有失公允,那是不公平的。

后来,谢玄在病重之际,向朝廷上了一道辞呈。在辞呈中,谢玄提及了叔父谢安平生对国家、社稷的贡献,以及叔父曾经的种种:

亡叔臣安协赞雍熙,以成天工。而雰雾尚翳,六合未朗,遗黎涂炭,巢窟宜除,复命臣荷戈前驱,董司戎首。冀仰凭皇威,宇宙宁一,陛下致太平之化,庸臣以尘露报恩,然后从亡叔臣安退身东山,以道养寿。此诚以形于文旨,达于圣听矣。(《晋书·谢玄传》)

作为魏晋玄学影响下的一位名士、隐者,谢安隐得风流,活得洒脱,享誉天下士林。

作为上可匡扶社稷,整理乾坤,下可驾驭百官,协调朝政的一代贤相,谢安广行德政,泽被天下,更在“淝水之战”中,力挽狂澜,谈笑间令百万强敌,顷刻灰飞烟灭;作为儒家正统思想背景下的一位教育家,谢安以身为范,循循善诱,为谢氏家族调教出了多少名垂青史的国家栋梁,留下了“芝兰玉树”的千古佳话......

“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当年一句坊间预言,让谢安走出了东山,一步步迈向了尔虞我诈的朝堂,成就了一代伟人的丰功伟业。从此,世间少了一位啸咏山林,高卧东山的风流隐士,却多了一位扶危平乱,护佑苍生的一代名相。

那么,谢安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或者说,如何用一个凝练的词,概括谢安一生的传奇,总结谢安身上的魅力与风骨呢?一言以蔽之,谢安的一生,与两个字息息相关。

这两个字,可以说是,谢安一生的真实写照,无论是处江湖之远,还是居庙堂之高,谢安都能将这两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且不断提升自己的境界,在后世史书中呈现出一个立体、丰满的谢安。这两个字便是——潇洒!

潇洒,是谢安的名片,是谢安身上独有的、鲜明的人格特征!其实,潇洒二字,不仅是现在的人,对谢安的定位。而且,当时的人,也是这样认为谢安的气质。

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中,有一则故事,便足以说明,这是《世说新语》“雅量”篇中的一个故事:

王子敬语谢公:“公故萧(潇)洒。”谢曰:“身不萧洒,君道身最得,身正自调畅。”

这是谢安与王献之的一段对话。

王献之表字子敬,他的这个表字,与汉末三国时期东吴著名谋臣鲁肃的表字,一模一样,故称“王子敬”。王献之其人,是东晋著名书法家“书圣”王羲之的小儿子(第七子),也是东晋著名的书法家、诗人、画家。与父亲一样,王献之在书法领域的成就,也是相当突出,与老爸王羲之并称“二王”,王羲之被称为“书圣”,王献之则被称为“小圣”。此外,王献之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还是简文帝司马昱的女婿,他的妻子,是简文帝的女儿新安公主,又是大晋天子的乘龙快婿。

谢安与王家的渊源,相当深厚。王、谢两家,可以说是世交。谢安与王献之的父亲王羲之,是多年的至交好友。早在当年,谢安高卧东山之时,他与王羲之,便结为莫逆之交。并且,王、谢两家,又是儿女亲家,谢安的侄女谢道韫,嫁与了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为妻。两家除了是世交,又是姻亲关系。

对于王献之而言,谢安与自己的父亲是至交,那么对自己来说,谢安就是自己的长辈,况且谢安名满天下,贤名远扬,备受士林阶层的推崇。所以,王献之还是非常尊敬谢安的;同样,谢安对于这个优秀的晚生后辈,也是相当欣赏。

有一次,两人一起谈论书法,谢安问道:“君书何如君家尊?”贤侄,你的书法和你父亲比起来,如何?如果换成一般人,肯定会说,我岂能与我父亲相比。可是,王献之却回答道,我与我父亲的书法,风格不同,各有千秋。

紧接着,谢安又说道,可外人却不是这么说的。王献之听后,不以为然,道:外人又是从哪里知晓的!(安又问曰:“君书何如君家尊?”答曰:“故当不同。”安曰:“外论不尔。”答曰:“人那得知!”《晋书·王献之传》)

潇洒一词,便是王献之对谢安的评价。

有一次,谢安又与王献之,坐在一起聊天。由于两人是长辈和晚辈的关系,况且两人又是忘年之交,聊起天来也没有那么多的拘束。两人聊着聊着,王献之突然对谢安说:“公故萧洒。”意思是说,老叔叔,在当今世上,您估计是最潇洒的一位了。

谢安听罢,想不到这个晚生后辈,竟然会这样评价自己。但是,谢安作为一名长者,并没有因此得意忘形,顺竿向上爬,而是爽朗一笑,回答道:“身不萧洒,君道身最得,身正自调畅。”这句话是说,我并不是潇洒,但是你这么赞美我,我很高兴,老夫一向随心所欲,只是为了让自己身心舒畅罢了。

魏晋风流,造就了谢安的潇洒,无论是隐居,还是为官,他都隐得潇洒、活得潇洒,就连出仕做官也做得潇洒!谢安活了如此快意的一生,深知“轩冕”与“江湖”,其实并不矛盾,并不冲突。峨冠博带,鲜衣怒马,未必就要执着于功名利禄,蝇营狗苟;而闲云野鹤,一箪食一瓢饮,也未必要自怨自艾,天生低贱。

因此,纵观谢安一生的经历,隐居,他是一个潇洒的隐士;从政,他是一位潇洒的政治家。

他的一生,始终围绕着“潇洒”两个字。比如,故事开篇的那幅场景,在“淝水之战”前线战事胶着之时,身为东晋征讨大都督的谢安,居然镇定自若,与客人对弈下棋。当前线晋军大胜的捷报传来后,谢安看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小儿辈遂已破贼!”。送走客人后,他又难抑内心的兴奋和喜悦,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脚上木屐鞋的屐齿都碰断了。

这是何等得恣意潇洒,在潇洒的背后,是谢安的卓尔不群与至情至性,难怪明代著名散文家归有光,会这样评价谢安:

谢安石高卧东山,本无处世之意。而诸人每恨其不出,为苍生忧。及见登用,镇以和静,御以长算。苻氏率众百万,次于淮淝,京师震恐,夷然无惧色。指授将帅,大致克捷,劲寇土崩,中州席卷,江左奠安。岂非实之能副其名者乎?

从当初那个被桓彝盛赞的风神少年,到后来“系存亡于社稷”的江左巨擘,谢安的一生,充满了太多太多的传奇,他的风度令人神往,他的气质与魅力,令人一见倾心。

“洛下书生咏”,让我们看到了谢安独树一帜的风雅,“新会蒲葵”,看到了谢安万众钦慕的魅力,“犹未悟之濠上邪?”,看到了谢安随心所欲的率性......

谢安的一生,都在矢志不移,奉行“内儒外玄”的谢氏家风。

高卧东山之时,他心无旁骛,纵情于山水,游弋于士林,教习子侄,以传谢氏家风;位居三公宰辅之时,他权衡朝堂,协调各方的政治势力,匡扶晋室江山,让垂死的东晋王朝,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最终在“淝水之战”中,渡过危局,没有重蹈“晋灭东吴”的悲剧,在东晋身上重演。

谢安,他是一个名士,是一个隐者,是一个优秀的教育家,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入可树文德于门庭,出则安社稷于苍生!

在华夏文明史上,什么样的人可以称得上是“圣贤”?史学界一直以来,有这样一种说法,中国文明史上,一共出过两个半圣人,两个圣人,是孔子和心学大师王阳明,而半个圣人则是晚清大儒曾国藩。

如果要在这两个半圣人以外,额外增添一个名额,那么,谢安当之无愧,名副其实。不能说,谢安是一个绝对的圣贤,但他一定是一位真正的圣贤。

首先,谢安是一位杰出的教育家,在教育子女上,历史上无人可出其右,独树一帜。虽然,他不像曾国藩那样,留下家训,传之后世。但是,他的一言一行,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谢氏子弟,他们将“内儒外玄”的家风传承,一步步发扬光大。即使家族没落,风云不再,他们依旧不忘初心,肩负使命。

宋儒张载有一句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除了“为往圣继绝学”以外,谢安几乎将其它三条,一个个都践行了。谢安用一生的时间,践行了儒家所倡导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成就了他在史书上贤臣,贤相的千古美名。

这样一位集教育家与贤臣,贤相于一身的旷世奇才,难道配不上一个“圣贤”的称谓呢?

同样,谢安又是一个智者。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底定乾坤,谋安社稷的大格局,他将朝堂上的平衡术与治国方略,用到了极致,构建了一个和谐的大晋朝局。

他的身上,又有一种“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大智慧,在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返璞归真,回答了什么是自由?回到了最初的质朴。

领略谢安的生命哲学与人生智慧,才能真正懂得老子“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真谛。只有真正的智者,才能感悟其间的深意。

单凭这一点而言,谢安之名,便足以光耀后世,受后世顶礼膜拜,是一位值得敬仰的一代风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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