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初定,一切都还不大太平。
姜雪宁近来眉心总是突突跳个不停。她捏着账本一角,恍然间发觉自己竟是又是出神了。
第无数次了。
“芳吟,你近日抓紧些将我们手上的钱银与铺子那些都清点一下。”她攥着账本,心脏一阵阵刺痛,眼眶莫名就红了起来,“我怕,我怕临到了时来不及。”
尤芳吟怔然,片刻,垂眸应是。
院中枯坐,账本也十分无聊。不消多久,外边踏进一名小厮来,抱拳答了话:“姑娘,有人相见。”
“谁?”
不等姜雪宁说话,尤芳吟已经率先厉声问了话。姜家来人在前,她有些草木皆兵。
“那位大人并未提及。”小厮迟疑了一下,将那人面貌悉数描绘出来。只此一眼,原是记不了那样清楚的,只是那人几乎像是从天上走出来的神仙一般,居高面下,既无盛气凌人,也无亲近平和。通身冷冷清清,让他不禁看得痴了。
一刻钟前,来人勒紧缰绳,冷峻的眉眼还带着几十里路外早晨的霜气。
马蹄踏践,尘土四飞。
来者风尘仆仆。
“久闻蜀中斜白居主人大名,今特来拜会,劳二位通传一声。”
他来不及等马停得平稳,更来不及翻身下马。半个急转弯后,他偏头,淡淡地道,声音里还夹着飞扬的风气。
就这么搭下眼帘,垂头看过来。
弧线锋锐的轮廓下氤氲起浅浅的冷气,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寂静如夜,似乎带着能洞察一切的窥探力。
“……谁?”
姜雪宁眉心一跳,眨眨眼,转瞬就跌坐了回去。
边角硬朗的石头硌在身上。
无足轻重。
她搭下眼,熟悉的窒息蔓延上四肢百骸,一路从胸腔起,一块巨石沉沉压下,让人喘不上气。
姜雪宁恍然问道。
尤芳吟见状,顿觉不对。她疾步上前扶住她,低声问道:“姑娘,先回屋歇歇么?”
怀中的人如鲠在喉。
抵着刺痛,她抬眼望过去,一字一句,重若千钧:“让他进来。”
院内风平,一隅安静。
姜雪宁静坐原地,手压在一边的石桌上,特地为夏日解暑从四处寻来的特殊质地,只一下,便寒彻心扉。
不自主的,指甲嵌入手心。
连日恍惚里,头一次,她清醒得不像话。
院门大开,小厮飞奔出去请人。
时间一分一秒被数着流逝,两双眼睛望眼欲穿。
终于,视线内落入一片翩飞的衣角。
姜雪宁飞快地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看。
下一刻,他踏步进来。
事隔经年,一如当日。
姜雪宁咬得泛白的嘴唇骤然被松开,连手上的力道都轻了些许。
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过去。
与半年前,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志得意满后,身上气质沉淀,显得愈发沉稳高峻。
是故人来啊。
两两相望,彼此的情意都被压在心头,一分一毫不敢轻易流泻。
姜雪宁站起身,笑不出来。
“斜白居小地,恐怠慢了您。只是不知,张大人而今来,却为何?”
“我尚不知。”
张遮走到近前,却又与她隔了几步的距离。不太远,彼此的面容都清晰。
两年,她五官张开,从昔日骄矜却仍显稚嫩的花样年华,到如今眉眼平淡,明艳却更甚的现在。
与当年那个皇后几乎大相径庭,别无一致。
张遮轻声回道。
“莲儿,倒茶。”姜雪宁对上他的眼,转瞬便禁不住躲开。她回头,有些仓皇,狼狈吩咐道。
听到倒茶,张遮又三两步近到跟前。
姜雪宁攥着的手吓得停顿在半空,她脚微动,几乎忍不住就要往后退去。
真没出息啊姜雪宁!
两年,各处生意,人情世态。姜雪宁自认没有十分也有八分。刚开始一路都很不好做,蜀中商人老奸巨猾,能从他们固定的商族里分一杯羹很不容易,何况她想要的更多。千百种为难挑刺,她通通都挺过来了。
如今,却在这样的场景下露怯!
姜雪宁有些懊恼,抿紧了嘴。
一切都被另一人尽收入眼底。张遮掀起一点嘴角,只是不大明显,他移开步子,撩起下袍,就这么径直坐了下去。
“?”
有意对上姜雪宁惊愕的目光。张遮微微一笑,温声道:“我以为久别至今,喝茶当叙旧。如今看来,是我错会了。”
说着,他就要起来。
“不必。”姜雪宁张皇收回目光,连忙道,“您请坐。”
她随之坐到一边,手交叠压在腿上,只是怎么看怎么拘谨。清楚的,知晓她是坐在自个打拼下来的院子里,不知晓的,反倒以为她是那个远道而来,有求于人的故人呢。
张遮轻轻笑了笑,不再逗她。他转而递出一封密函,轻声开口:“隔墙有耳否?”
听见他说话,姜雪宁总是露怯,浑身都僵硬起来。她梗着脖子,僵硬地转头,吩咐让守着的下人退下,只有尤芳吟陪同在一侧。
她低声道:“没有。”
“京城离蜀中实在太远,三千里,我怎么走也费了五六日功夫。来晚了。”他趁着这个姜雪宁掀开密函的功夫,突然开口,眼中带笑,但面上寻不出什么促狭之意。
姜雪宁手一抖:“大人说笑了。”
三千里,五六日功夫。依小厮话说,他是孤身一人,快马而至。
岂不是不眠不休?
她手压得紧了些,不敢抬头,不敢看他,不敢说话。连同气息一并微弱下去,有些忐忑,惊惧他的靠近。
密函抖开,姜雪宁眼中郁色渐浓。
“我与殿下均不知晓,沈琅京中一拖再拖的意图竟在于此。”张遮歉然回道,“朝廷已快马加鞭派了人去截取密令。”
赐毒酒一盏,白绫三尺。
多么荒唐啊!面对妹妹拼尽全力,从鞭挞狼虎中送出的一封求救信。却换来兄长这么短短几字。
上一世的沈芷衣,该有多无助?
那可是他的亲妹妹。无能送妹和亲的是他,无能赐下毒酒的也是他。
不,不是无能。
是寡情寡意,恶毒阴狠。
姜雪宁忽然明白了那突突跳个不停地眉心来源于哪。
沈芷衣有孕了。
上一世,沈芷衣便是在来年开春,小几个月后,被鞭挞阵前屠以祭旗。一尸两命。
可如今,有沈玠了。
姜雪宁勉强压下心悸,不敢让张遮看出端倪。她掩饰得也的确很好,抬眼望过来时,唇角的笑意清浅,正如一名合格的商人,一位久别重逢的旧友。
可她独独算漏,低估了对面的人。
张遮一眼便探清她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