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果真好记性。”孟阳扯了扯唇，眸光幽深。
张遮捏了根树枝在手上，不咸不淡解释道:“你的卷宗经过刑部，在下又正好供职于刑部，自然经过手，因此较旁人知道的多些罢了。”
他自认从不曾吸引过旁人的注意，也对自己的实力很清楚。
眼前这位张大人看上去便不是习武之人，手间的薄茧浅浅一层，大约是握笔，做活所留。
这样的人，在他有意敛去气息，遮住面部的情况下。竟还是认出了他。至于是什么时候。
恐怕是他尚在狱中时。
孟阳抿唇，忽然对眼前这人起了深深的忌惮。这样弥无巨细的洞察之能，委实太过让人心悸。
“你这桩案子，情况属实，杀孽不假，并没有什么要搁置的道理。更非悬而未决，原本已经定下了秋后问斩，但后面因什么事耽搁住了，再后来，就压下去了。”
他偏头，目光平直地望过去，“在下当真是好奇，不知什么样的大人物，能将这样的案子压下？”
“孟某在白马寺出的家，为我剃度的大和尚当时法号圆机，精研佛法也有四五年，张大人这么好奇，不妨猜上一猜？”孟阳松下肩膀，道。
白马寺，圆机和尚。
不正是那位与谢危齐名为沈琅左膀右臂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当朝国师么。
张遮没答话。
圆机和尚究竟做没做尚不可知，便是做了，也未免太过张扬。不可妄下结论。
而孟阳瞥见张遮的神色，也不禁一怔。
大约是做官做久了，张遮如今虽仅是一身蓝灰布袍，席地而坐，通身气质萧疏。却仍是叫孟阳想起了那段审讯的日子。
起初，他这样的罪行，衙门看向他的眼神又惊又惧。堂上的大人斜着眼丢了案板下来，各种难堪的字眼和不胜其数的罪行直往他身上堆。
再后来，有人保下了他，那大人复又改了轻蔑的神色，脸上又谄媚又恐惧。
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如今再想起，孟阳仍是嗤之以鼻。可再看到张遮，他又觉得似乎并非总是那样。
张遮如今问他，亦是算审。
只是两人之间并非有那样大的差距。而对方的脸色也始终平平，不曾因为他的罪行感到惶惶，也不曾因为他的缘起而动容，便是知道了他背后站的是何等的大人物，亦是没有半点要折腰的意思。
他们之间，似乎只是身份云泥之别。或者在张遮眼中，也没有什么高低贵贱，只是一个审，一个答罢了。
“张大人究竟是张大人啊。”孟阳无奈笑了笑，他并非至恶之人，所做一切也只是为了爱人与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丢下树枝，双手撑向后方地面上，就这么偏头看过来。
“怪不得刀山火海，也有娇妻相随无悔。”
张遮目光微动:“慎言。”
孟阳自认不算什么察言观色的好本事人。但因心中有一位挚爱，所以对这些倒格外敏锐。
方才始终平静着脸色的人，现在似乎有些变化了。不是被察觉的惶恐，也没有对那人的厌烦，非要说，倒更像是一种担忧，一种深切的叹息与无力。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孟阳看出来他与自己大概都是失意人，戒备少了许多。他道:“张大人先歇一会儿吧。我守。”
张遮摇了摇头，表示不必:“你先睡吧。”
“孟某虽才疏学浅，但守个夜还是不成问题的。”孟阳只以为他是担忧，也觉得人之常情，爽朗笑道，“我平生最佩服张大人这样清正的人物。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张大人不必顾忌！”
张遮于是偏眼看了过来，依旧摇头，只是添了句:“今夜睡不了多久。你已守了一阵，先歇会吧。”
孟阳一愣。
竟是叫他去睡么。
孟阳并不扭捏，翻身过去，便就地睡下了。
天不亮，外边便有一群人进来。动静闹得太大，于是不一会儿，里边也陆陆续续走出人来。
有人张口就要骂，便猛的对上领头人狠厉的眼神。心下一怵，想起这会还得仰仗天教，便压下去了。
而其中，姜雪宁醒的最早。推开门出来时，张遮正靠着墙闭目浅眠，一只腿屈起，很不舒服的姿势。在清晨雾蒙蒙的白光里，他清隽又出尘。
她以为张遮是这样睡了一夜，却方才迈过近前去时，他便睁开了眼。乌睫上还有清早刚刚凝结的水汽，愈显清逸沉默。
而下边那双修狭的眼，竟是眼神清明。
是就这样枯坐了一宿么。
姜雪宁沉默着想。
张遮站起身，接过她递来的外袍，上面还有少女昨夜压过一宿后留存的馨香。他顿了顿，只是拿在手上。
来劫狱的领头人，也就是香主黄潜也开口了。
黄潜阴沉着脸色，目光扫过这边，带着不善，却又十足的忌惮。他冷冷道:“昨夜往城东去的弟兄还是没有消息。恐事情当真有变，诸位还请休整休整。”
说罢，他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似乎也为此感到自豪，“教中接应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如此一来，这事便终于安定了。
众人的怨气顿时收起来，或多或少都挂上了个笑脸。一时气氛热络起来，不乏有人趁此提出入教。
黄潜一愣，自然满口答应。
便免不得想起昨晚张遮临走前的话。倒真是算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