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山路避难,也许老天爷不忍心再苛待她,没下雨,只是一个灰蒙蒙的阴天。
姜雪宁骑马,张遮牵着。
两人只有一个水壶,自然是张遮的。
天气有些干燥,姜雪宁金银细软,如珠似玉堆着了这么多年,纵使坐在马背上,也觉得硌得慌。
她一连喝了好几口。
但张遮始终牵着马走,从日中走到快日落,余晖为他披了层浅浅的光影。
“张大人不累么。”
姜雪宁坐着睡不着,最后反而越来越清醒。她一连问了好几声,才得到对方有些沙哑的声音。
“下官无碍。”
姜雪宁有一搭没一搭找话说。这样危急的关头,也知道点分寸,不求他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来解解闷。
空气渐渐化暖。
在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后,姜雪宁终于意识到一点不对劲。
“张大人。”
“张大人!”
她勒马叫停,手里紧紧拴住缰绳,唯恐在张遮不动时被马摔了下来。
“张遮!”
姜雪宁说话时语气高高扬起,她以为她是很生气的,可最后吐出口时,却夹着不自觉的颤抖。
前面的人终于转过来了。
张遮面容依旧平静沉稳,但不知是不是夜色太过晦暗,月亮又太过皓白,他脸色显得有些憔悴。
嘴唇紧抿着,但不难看出苍白干裂。
“为什么不喝水?”
姜雪宁觉得自己应当拿出皇后的威严来,质问张遮为何不答话。可陡然看到他这样文弱的模样,她张了张嘴,低声问他。
最后也只能告诉自己:如今事态危急,性命尚且保不住,还谈什么皇后朝臣?
张遮看了眼她,摇了摇头。
他就又转过身去牵着马继续沿一条不知方向的山路走下去了。
“因为我喝过。是不是?”
姜雪宁看了那水壶两眼,才终于反应过来张遮为何不肯喝。
“停下。停下!”
张遮不理她。
姜雪宁只觉得那时心里什么也顾不上了。好像鬼迷心窍,又好像那才是真正的自己。
侧坐在马背上的姜雪宁,也不顾还在挪动着的马,她攥紧马鞍上的握把,咬咬牙,就这么直接跳了下来。
“嘶。”
克制的一声痛呼从喉咙间滚出来,姜雪宁下意识就把脚提起来,一手撑向还在向前的马,小脸皱成一团。整个人摇摇欲坠。
前边的人注意到她的动静,回身过来。张遮微微一震,似乎也有些不可置信。他勒停了马,脸上是难掩的薄怒。
他不明白,安静时看着多乖乖巧巧一个姑娘,哪怕为世人所诟病,张遮却从不认为那是真正的姜雪宁。
他也不明白,这人怎么就这么能折腾。气得他牙疼,心肝疼,哪哪都疼。
山路多狭窄崎岖,旁边不远就是滚滚向前的波涛汹涌。
若是出了半点差池。
若是……!
“姜雪宁!”
张遮几乎片刻之间就跨到她面前,君臣之仪通通抛到了脑后,他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拉到了怀里。
他平复着怒气,将她立稳了。
又低下头,最后还是低声道了一句失礼。
而后便直接将她的下裙掀了一边起来,罗袜被褪到脚踝边,张遮伸手握住她的脚踝,目光克制地盯着她脚踝处的红肿。
姜雪宁低头,自知理亏,讷讷看他。
张遮单膝跪地,另一只手压在膝盖处,有些昏的山里,连他官服上的绯红都晦暗了下去。原先飞扬入鬓的眉间轻轻皱起,他脸色因而显得不太好看。
张遮起身,表情已经从焦急恢复了那副无悲无喜的样子。但他看过来的眼神,让姜雪宁敏锐地察觉到他并没有消气。
“没什么大事,找些草药捣碎敷上就好了。”他移开目光,并不想看她。
“张大人还会看病。”
姜雪宁没话找话。说出来时,自己都两眼一黑,但最后心一横。想着张遮冒犯了她,也算一件抵一件。
平了。
“略知一二。毒不死娘娘。”
“……”虽在呛她,姜雪宁却忍不住笑。
张遮怎么也会阴阳人?
他将牵绳拴在就近的树干上,拉了两下,确认系稳后,他抬步就要往更远处的林子里走。
“张大人去哪?”
张遮步子没停:“下官跑路了。”
姜雪宁噗呲一声。她眉眼弯成月牙,其实已经反应过来他是要去采草药了。
“我也要去。”
前边的人没理她。
“张大人!本宫要去!”
前边的人依旧没理她。只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意识地翘起了一点嘴角。
“张遮!”
姜雪宁跺跺脚,又被脚踝处传来的痛楚刺得弯下腰去。一低下头,视野内彻底昏暗下来,耳边只有不知是什么蚊虫的簌簌叫声,清幽空荡。
这里荒无人烟,她们走了这么久,也只路过了一间不知空置出来多久的破庙。
其实是她怕了。
姜雪宁趁着低头看扭伤的功夫,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她轻轻揉着脚踝,想将那点没道理的委屈咽回去。张遮带着她这么个累赘,都还没说什么,她有什么资格抱怨?
视野内却突然闯进一片绯红的衣角。
张遮单膝跪下去,捏着她的手腕止住她还要继续揉的动作。他看了一眼,才抬起头来看她:“方法,力道不对。”
姜雪宁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疼吗?”张遮认命般低下头去,他将垂下的罗袜提起,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轻轻揉在她脚踝处的扭伤。冰凉的温度顺着那块柔软的布压在肌肤上,疼痛好像一瞬之间就消了下去。
“疼。”她吸了吸鼻子,小声道。
“那怎么还要去。”张遮似乎笑了一下。
姜雪宁盯住他那一点脸,眉骨凸起,显得十分冷硬。她哑然。
张遮却转了个方向,并没有起身。只是就着这样的姿势,回头看她,眼里还有没散尽的笑意,星星点点:“还去不去了?”
那点担忧,害怕,委屈,好像突然就一头撞进另一种情绪里。
姜雪宁终于笑开。乖顺地趴了上去。
“怕疼怎么还要跳。”
慢慢走在林子里,张遮很小心,一边留意着脚下的断枝残干,一边问她。
“我这不是怕你渴死了……”姜雪宁靠在他背脊上,感受着对方暖热的温度,她嘟囔着回道。
“谢过娘娘。不过下官也没有那样呆板。”
张遮笑道。
一听谢。姜雪宁扬起眉,整个人又生龙活虎起来:“本宫才没有担心你!”
身下的张遮十分流畅顺从地接过她的话,话里话外都是藏不住的笑意:“是。娘娘是担心下官死在哪处荒郊野岭了。您也跟着陪葬。”
“嘁。”
话被抢过,姜雪宁又趴回去,不说话了。
草药其实很好找。
张遮从前生活的小村依山而建,路却并没有这样好。坎坷泥泞,崎岖不平是最不紧要的,只是山山相连,落差大,小路窄,稍有不慎掉下去就是万丈悬崖。
他也总是伤着,这草再常见不过。
今天却用了许久。
耳边是姜雪宁轻轻起伏的呼吸,带着些温热的湿意喷洒在他脖颈之间。
山间太安静了。
他只听得见胸腔内如雷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