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赵瑜这一首打油诗，并不算什么神品，也没有太多技巧，可它厉害就厉害在恰到好处。
集雅轩中的伙计与顾客，本身就是半通不通的读书人，卖的是文化，买的是风雅，真要给他们吟一首好诗，这些人一时间也没法琢磨出好来。
老话说得好，千里马要放在伯乐面前，宝剑要放在英雄面前，不然的话，什么千里马什么神兵利器，都只是对着盲人起舞的自作多情。
而赵瑜这首打油诗就不一样了，雅俗共赏，不用多少文化就能明白题中之义。
不要说这些集雅轩的士人乡绅，便是街上做买卖的老百姓也能听出弦外之音。
说这首诗只是写针的吧，明明就是骂人的。说这首诗是骂人的吧，明明是咏针的。
骂了人还能让对方服服帖帖，还能让对方称赞一句有才，这才叫打脸。
赵瑜的打脸效果显然非常强，因为彩衣少女阿鸾的脸真好像被赵瑜切切实实打中了一般，白玉般的肌肤泛着了羞恼的红晕，红扑扑，恨巴巴，偏又发作不得。
不仅发作不得，还必须端起笑容。人家已经在说“只认衣裳不认人”了，这要是再怠慢贵客，众目睽睽之下，集雅轩的声名就要因她而败坏。
这个罪责，阿鸾当然承担不起。
一肚子委屈的她，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低声好气，主动向赵瑜询问道：“这位贵客，我们掌柜的一向少见外客。请问贵客找掌柜的有什么事呢？”
赵瑜是来求人的，而不是来踢馆的。
他见彩衣少女服软，也就不为已甚，将张掌柜的引荐书递了过去：“在下赵瑜，有个不情之请，需要面见宋掌柜。这是洛云镇集雅轩张掌柜的信笺，内中已写明一切，烦请姑娘呈给宋掌柜。”
阿鸾是知道集雅轩权柄的，虽然张掌柜只是下面镇上的掌柜，但地位已自不凡，这是不能够怠慢的。
心中这般想着，阿鸾心底的恨意越发堆积了。
她忘记了是她瞧不起人在先，只知恼恨赵瑜有引荐信却不拿出来，特地要作诗羞辱她，这个仇是不能不报的。
她心中已有了计议，便接了书信，装腔作势道：“掌柜的正在后院休息，我这就为贵客去送书信。至于掌柜的有没有空见你，我是不能保证的。”
赵瑜窥见了阿鸾眼中的恨意，却是不以为意，自在拱手：“有劳了。”
众人见赵瑜开口就要见集雅轩的宋思轩宋掌柜，不禁吃了一惊，又听赵瑜居然有张掌柜的引荐信，不免惊上加惊，纷纷猜测起赵瑜的来意，更猜测起宋思轩会不会给赵瑜这个面子。
宋思轩名士风流，雅号拥花公子，自称阮籍后身，甚少青眼许人，对于一般的应酬都是能推就推，根本不讲情面。
众人多次光顾集雅轩，甚至有许多美貌女子觑准良机，巴巴的赶来，都没有机缘见宋思轩一面。
就连天恩县的县太爷柳儒卿，亲自登门三次，诚心诚意拜见，堪比那三顾茅庐的刘玄德，却依旧见不到宋思轩一面。
不仅是不见，宋思轩还托人送出了断语：“柳儒卿为人太俗，八股味太重，莫要污了我的眼。”
据说县太爷闻听之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得意而笑：“宋掌柜仙人一般，落在宋掌柜眼中，不俗也俗。本县本是凡人，能得宋掌柜月旦一评，不仙也仙。”
县太爷连吃三次了闭门羹，自此不再登门，但每遇良辰佳节，均会派人向宋思轩敬谢礼物。
宋思轩的架子如此大，赵瑜刚刚又用诗嘲讽了集雅轩，虽然有张掌柜的面子，但在众人想来，宋思轩多半不会给赵瑜这个面子。
赵瑜等了一会儿，便见阿鸾小碎步快走过来，犹如春风扑面，远远就对着赵瑜喊道：“掌柜的看了信，让你耐心等着。”
赵瑜见阿鸾眼角还有一点泪痕，脸上却尽是喜色，不由心中了然，暗叹道：“看来这次借书之行，并不顺畅啊。小丫头非要借题发挥，多半是横生枝节了。”
他瞧了瞧面色各异的顾客们，发现各位顾客也在看着他，复又暗叹道：“同是集雅轩，在张掌柜那里是热脸，在这边是冷屁股加刁难，哼，龙生百子各不同啊。
听张掌柜说，集雅轩财雄势大，遍布大乾各地，乃是大乾五大书肆之一，我须得好生应付。
呵，总不过一个不卑不亢的态度，不必强行出头，可也不能让人看轻了。”
大约半盏茶时分，听得银铃响动，闻见麝香袭来，连通后院的门帘被一个俏丽侍女卷上，旋即便见娉娉袅袅步出一位绿裙佳人，莲步微微，凤眼滟滟，脸上挂着些似笑非笑的嘲弄之色。
阿鸾笑生双靥，匆匆迎了上去，屈着身子问了好，然后用手对着赵瑜指了指：“就是这人无故滋生事端。”
佳人曼步而前，只瞧了一眼赵瑜，便赶紧移开目光，啐了一口道：“果然不堪入目。小阿鸾，姨娘这就为你出气。”
“多谢六奶奶。”
阿鸾在六姨娘面前乖得像猫一样，在赵瑜面前却神气得像只狐狸：“这是我们掌柜的六姨娘柳如眉，还不快快见礼？”
赵瑜前世上班的时候，就领教过狐假虎威的妖风，想不到在仙林第一天就旧景重现了。
不过，今日的他已然有底气做自己，他本想来个刘桢平视，可惜他比柳如眉高了不少，只好略带低着头，既不骄傲，也不谄媚，礼貌性问候了一句：“见过夫人。怎么不见宋掌柜？”
“掌柜的是你这个丑八怪想见就见吗？也不照照镜子，丑成这样了，衣衫也没有，怎敢出来见人？”
阿鸾有了撑腰的就是不一样，急不可耐就来堵赵瑜的嘴，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惭愧之色。
赵瑜无奈摇头，叹息道：“我本来以为礼貌提醒一下就行了，想不到人与人毕竟不同。无礼之徒，就算穿了一身好衣服，终究还是无礼之徒，不好好教训，看来是没法改过向新的。”
阿鸾扭头面向柳如眉，委屈巴巴道：“六奶奶，你瞧他这般嚣张，我……”
柳如眉是领了军令状出来的，见赵瑜在她面前尚敢如此撒野，不由得怒上心头，冷哼了一声，道：“想见我们拥花公子，也要看你本事。听说你吟了一首歪诗，还会一些对对子。很好，我也给你出三个上联，若是全都对出了，便让你见见又何妨。可若是对不出来，你自己说该如何罢。”
赵瑜不假思索道：“我肯定对的出来，我只怕夫人下不来台。为和气起见，还是不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