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佛寺还是萧帝在世时钦天监在宫外的居所,距今萧帝已是死了有百来年了,这地方已变得罕有人迹了。
这寺伴山而建,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寺门口那棵大姻缘树,被无数立着的棺材围了一圈,树上棺材上都挂着无数红绸带,他前些时日还跟那人来过。
也没过去多久,大多带子比那会也都薄了些,现在都能透着月光,再带着些缺胳膊少腿的木牌晃晃荡荡,看起来有些瘆人。
这地方太静了,只要稍有动静便能被捕捉到。
“晚上好啊,指挥使大人。”江翌声音里还沾带了些与人为善的笑意。
见到她了,褚严清丝毫不意外。
她安逸的倒像是这灵佛寺的主人,就这么靠着棺材侧头看着他,等着他向她走过去。
褚严清想笑,却仍肩平步稳走去。
随着人走进,江翌觉得自己像是遇上了蛰伏已久的捕猎者。
虽然这捕猎者是个美人。
是个精致又掩不住锋利的大美人。
他与之前的感觉不一样了。
随着人走进,江翌嘴角弧度越发明显,笑得也是真诚至极,“褚大人,好姿色。”
她这话真不带一点假,来人身形挺拔,一身墨衣都盖不住的矜贵,一双眸子正淡淡瞧着江翌。
秋水为神玉为骨,除去爱多管闲事,他配得上满城赞言里的任意一句话。
“褚大人,坐。”江翌走了两步露出了被放倒的棺材,还装模作样的作了个辑。
“……”
褚严清眼角微微扬起,倒是真朝她所示走过来。
见他只是不做声的站着,江翌就明白他什么意思了。
只好先坐下再提着袖口擦了擦身侧,“褚大人不用客气,这是我三舅姥爷,自家人。”
“……”看着她洁白袖子上突兀出现的黑灰,褚严清指骨一僵,神情有些晦涩。
“郡主,有事找褚某自然可以去镇国寺递帖子,何故约褚某来这。”他站的很是规矩,是标准的男女距离,只是语气里的冷意直直冲入耳膜。
他虽叫的郡主,语气里却丝毫没有把她当郡主的意思,他一贯这样,与往日又不一样。
江翌看了他一眼,自然知晓他此刻在生气,但依旧开口,像是没听懂他话意,“我有一把剑,名唤春杀。”
那是褚严清父亲在世时送出去的一把铜制手刀,褚父当时许下可换褚家万物之诺。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环境下轻易就飘进褚严清的耳根,几乎是一瞬间,江翌有种被五步腹蛇的信子缠上了的感受。
只是半年未接触,他确实强势了许多。
褚严清走近了两步,居高临下看她,眼底全是审视,像是隐藏的危险显露了出来。
只要是她提出的要什么,他从未拒绝过,可她偏要拿这春杀来与他做交易,做这官方至极的交易。
“我只有一个要求,很好办的要求。”起夜风了,江翌有些发冷。
褚严清听完定定看了她许久,这是见面至今的第一眼,全神贯注的第一眼。
父亲从未与他讲过春杀给了谁,但与他说过春杀主人是个极好的人,他现在不觉得。
直到腕骨传来一阵冰凉。
江翌攥住了他的腕骨,在他手心轻轻放了半指大小的木雕,似月亮的模样,“褚严清,不愿要的话,事成之后再把它扔了,念在我们勉强算是青梅竹马。”
在江翌纨绔荒唐之名传出之前,在褚严清行冠礼之前,俩人确实算是亲密无间,不用上勉强二字的亲密。
“那把剑。”江翌一触即离,转身给他的视线让了个空。
是她刚刚邀他入座的棺材盖。
春杀明晃晃摆在那。
“褚大人,那我就先告辞了。”
在离开经过他身侧之际,小臂却被“礼尚往来”的攥住了,只是用力之人在捏住的一瞬间便卸了力。
江翌对上的眸子暗的惊人。
“郡主,好手段。”这一声里莫名有些服输的疲惫。
虽说现在俩人不合的说法流传已久,但先前的青梅竹马不算作假,实在是过于了解他,后者只是稍微一滞。
江翌朝他笑,“大人真是,好会记仇啊。”明亮漾及全脸。
他在报复俩人见面时她说的那句褚大人好姿色。
江翌装着一副苦恼模样,眼睛倒是亮晶晶盯着他,没半点真怕他的意思,“唉,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啊。”
褚严清闻言是笑着的,笑得生动矜持。
他其实一直不清楚这人到底要做什么,短短半年便在天古城臭名远扬,今日打人明日逛青楼,一副荒唐做派。
但褚严清不信的。
几月前她还与他说,做人定要不屈无畏,让他看好,天古是怎样被她改变的。
那时是刚入夏,热得她整个人都红扑扑的,像个藕粉团子,她也不管鼻尖上渗的汗,就笑着指外头的纷乱嘈杂告诉他。
“小月亮,我们的去路一定光芒万丈。”
那一声浸在人声嘈杂里,清晰无比。
褚严清一辈子会记得。
只是一瞬间,现在的他决定原谅她了。
原谅她拿虚情假意谈判的派头跟自己提条件,原谅她答应会来自己的行冠礼却没来,原谅她摆出要与自己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他想过放弃的,但做不到也没关系,随她去吧,不论她这拙劣演技想要干什么,总归他也是能兜着的。
褚严清长相是温润的,但一皱眉就显冷感,他眉骨很高,那双眼漆黑狭长,凌厉冷沉都在里头,他又偏生淡然随性,像是蓄势待发的虎豹。
他一定会咬你,咬你脖颈,一击毙命,但不知道什么时候。
可矛盾的是他笑起来。
他发自内心地笑起来,那若有似无的锐利风流云散。
好看极了。
直到破晓,灵佛寺已是彻底的寂静,不久倒是稀罕的下些毛毛雨来,天古城极少下这沙点模样的雨,大多都是满盆泼出来那般肆意。
一如将军府的稀客。
江翌本以为会见着一个带着怒气的小美人,却不料长平公主安然端坐着窗边的椅上,正温着杯,似一幅烫了金的美人图,金贵的叫人赏心悦目。
江翌在门口顿了顿,莫名觉得稀奇,照这小公主的心思,她那一掌下去可算是搅了她的如意郎君的。
见她进来,长平更是主动为她置了杯。
她不动声色接过了杯,指尖轻点盏底,“公主这是?”
“郡主,本宫想明白了。”
江翌少见的有些茫然的情绪,轻抿了一口茶水。
君山银针,入口轻涩微苦,再嗅清香,拨云见日。
长平见她喝了茶水,面上笑意更甚,“在天古,君山银针有示好转意的意思,郡主喝了我的茶就是原谅我了。”
美人图又灵动了几分。
见江翌不说话,长平又看不出她什么意思,犹豫了一瞬,起身给她斟了满杯的茶水。
“本宫亲自给你倒,你要喝完。”
江翌被她闹了个措手不及,指尖也没来得及盖住杯口,只是拉住她。
“原谅什么?没气过你。”江翌眼睁睁看着她从威胁人喝茶的嚣张模样到逐渐埋头支吾。
“我知晓你那夜的意思,怪我听信外头流言,说你不干正事日日流连青楼,现在我知道的,你肯定不是这种人。”
公主面色凝重,字字清晰入耳。
江翌却是额角一痛,崩溃打住她,“别误会,我真是这种人。”
“你不是这种人!”
“你给我讲的我听进去了的,绝不会从他人口中了解人或物,我定自己去观察。”
什么意思,她那夜明明说的是那破绽武千澈。
就算是对她没有敌意的小公主,依旧难缠。
见江翌一言难尽的表情,小公主更是自得,“你看你,这种小事都挂相,外头谣言还说你心机深沉呢。”
江翌:?你比造谣的还可怕
江翌一口闷了茶水,嘴角翘起,“原谅你了。”
随着杯盏搁置在桌面,带出细微声响,“你比我想得要聪明,公主。”
公主自然高兴,起身将藏好的整包茶叶塞进她手里,“你收好,我时辰不多,今日是偷溜出来的。”
江翌手里被塞了东西,条件反射捏了捏。
“我要去看父皇弄死那姓武的北靖人,说起这个还好有你和褚指挥,不然谁会知道这人居然不是我们天古人。”
说起这个,长平公主眉心紧蹙,脸颊也因怒气染上绯红。
江翌眼底掠过一瞬锋利,片刻消散,看起来仍是懒散没骨头的模样。
她看了公主片刻,面上毫无破绽,开口随意问道,“他是北靖人?那怎会是武尚书之子?”
公主眉凝纠结,也很是不解,“不知道,父皇没与我说,牵涉的应该很广。”但情绪走得极快,见江翌依旧靠着不动,她试探碰了碰那人的手腕。
见江翌迅速看她,小公主有些不自然,“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本宫要走了,郡主不起身送送?”
江翌伴着她往外走,也不理解碰个手腕自己反应为何那么大。
公主的轿子自是极为奢华的,车厢顶端甚至镶了颗夜明珠做装饰,江翌失笑。
“本宫就先走了。”
江翌稍弯腰,见着那顶轿子离去,姿态散漫转身。
闹市喧哗,声响依稀入耳。
“你们听说了吗,千金楼死人了,我与你说……”
“真的假的?怎么死的……”
江翌漫不经心地往府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