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旖旎的蓝光裹挟中，他努力地想象着彭外的景象，和自己进入校园的样子。
可是一切都是那么朦胧，不真切到自己都眼花缭乱，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过。
当蓝光逝去，他已经走进自家院门，下弦月已经西垂，也失去了先前的朦胧，只无限寡淡如清水般挂在西天。
父亲董老栓孤零零地坐在院子中间的木匠案子旁，“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袋，月光下的烟雾，随微风飘散，似乎在浸染着淡淡的哀愁。
木工案子的一头是摞着的一堆板材，隐约映着院外透进来的淡淡的月光。
董自辉木然地穿过院门，完全视而不见董老栓，径直走进堂屋，穿过西屋，进了偏厦子，鞋也没脱，“咕咚”倒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没有天花板的屋顶。
那里是早年煤油灯熏得黢黑。
旁边小床上的弟弟董自煌，大概是被“咕咚”声和随即响起的床板的“吱呀”声惊着了，裹着被单翻了个身，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呢喃了两声。
哦，说梦话呢。
梦有时候是公平的，不管你是债台高筑，还是腰缠万贯，你都可以拥有。所以，梦也是美丽而令人向往，又激人奋进的。
黢黑的屋顶的黢黑在氤氲蔓延，充斥着整个偏厦子，一如先前的蓝。
偏厦子的门没有关，如水的月光倾洒在门口。
黑色人影遮住了月光的影，董老栓伫立在门口，俯视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儿子，良久，叹了一口气，退出门去，“吱呀”一声，关上了柴门，悄无声息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坐在床上，狠狠地吧唧了一口烟，这还是我我儿吗？睡觉也不闭眼睛的？怪了，他是有什么心事吧。是考不上北大清华的悔恨吗？
天呢，他是不甘心，犹如自己早年间见到的村里老人去世时的“死不瞑目”。这个念头刚一过脑子，马上“啪”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又低头连着吐了几口唾沫，还“呸呸”地发着恼恨的声响。
他还相信人要吉言善语……
…………
董自辉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上三竿了。
董老栓见儿子精神焕发，提着的心也落地了。即便是睁着眼睡，他也睡了。但是心里还是有点好奇，想问，话到嘴边却是，“今天干点什么？”
董自辉迟疑了一下，探究地看着父亲，沉吟地道：“嗯，去看看同学，告告别吧。”
“我让你娘跟你姐做几个好菜，记着回家吃饭。”董老栓交待道，“爷俩喝两盅，你也是个大人了，以后免不了要应酬的。”
“寻常吃什么就什么吧，别麻烦。”董自辉愣了愣，然后举举手告别离去。
赶到中心学校教师宿舍，刚吃完早饭的贾志勇正好下楼遛弯。见到董自辉立刻脸上堆满了笑，上前与董自辉握了下手。
董自辉有点愕然。
贾志勇一笑道：“看来你是决定了。既然这样，就按时去报到吧。”
“后天。”董自辉简洁地答道，似乎还没有从刚刚“握手”的愕然中走出来。
贾志勇的第二学位是“教育心理学”，看透了董自辉的心思，就说：“你现在是成年人了，我们就在院子里走走吧。常回来看看的套话我就不说了。就想听听你的想法，当然也包括对我的教学上的批评，还有班主任工作的评价等等，畅所欲言。哈哈。”
董自辉听着他的话正在犹豫，又听到他的小声，犹豫就更甚了。突然不想说话，只想跟这位伴随了自己六年的师长走走，感受一些什么。当然，他没有明确的目的。高中老师只是学生漫长道路中的一个阶段性路标，也只能到这里了。再说什么已经都是多余了，但沉默也会很尴尬。
于是，董自辉走到小花园边上的时候，就道：“进去坐一会儿吧，老师。”
“噢，好，好。”说着迈进花园，在一片不大的树荫下的石凳上坐下，又拍了拍旁边，示意董自辉在自己身边也坐下。
“谢老师。”董自辉说了声谢，也不矫情地坐在旁边。
“你的决定是对的，最起码以我这个过来人的观点看是这样。”贾志勇表情有点认真地说着，“现在的大学本科教育，实际上已经沦落到了基础教育的层面，过分迅猛的提档，不能说不对。最起码对提高公众的教育水平这点是有利的。可是，以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看，事情总是两面的。利与弊，始终相辅相成。”
董自辉深切地看着贾志勇，
贾志勇扭了下头，回避了他的目光，像是很担忧地喃喃说：“这让我想到了我们经历过过的‘跃进’，现在我怕是文化教育的大跃进。”
“您认为我选择就读彭外是正确的，最少是明智的？”董自辉字斟句酌地说道。
他回避着老师关于跃进和利弊的话锋。
“正确现在还不好说，那还需要时间来证明。”他沉默地一笑又说：“但明智是确定的明智。”
“哦？”
“哦，这很好理解和解释。比如你有理想的学校，比如清华北大。你就要去复读，上复读班是需要钱的，学费和生活费，这是个不菲的开销。你家里的状况学校的老师都了解，我就更不用说了。即使你复读一年，甚至两年三年，最终考上了理想的学校，可是，出来呢？可能同样面临着失业。我们的社会，目前不需要这么多专门的研究型人才，更多的需求是高知识水准的产业工人。这才是社会发展的原始动力。”
“那您是说现在的方向是错的？”董自辉心灵一阵震撼，急切地问道。
“不能这么说，对与错，需要时间来检验。啊，我们还是说点具体的吧。”贾志勇自己也觉得这个话题太大，也有点不合时宜，就中间岔开了说去。
“您是说现在大力发展本科教育是错误的，最少是不合时宜的？”董自辉似乎要追究地问道。
“啊哈，现在说为时过早，不是说‘交给时间’嘛。还是说说你的打算吧。”贾志勇多少有点唏嘘地说。
“我来找老师，就是想听听您的意见。”董自辉还是把皮球踢给了贾志勇。
“老师并不都是对的，万能的。听说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吗？”
董自辉看着有些神往地凝视着远方的贾志勇，眼里露出深深的疑惑：“您是在跟我说‘禅’吗？”
“也算是吧。在对的时候做对的事，这就是禅宗的要义，也是人生的唯一指南。放之社会，也是如此。”贾志勇有些神往地说着，语调坚定、深沉而空灵。
董自辉胸口像被什么重重地一击，就如古刹里的晨钟被粗大的重锤撞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