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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甜(1 / 1)

雪水融入地底很深了,草长莺飞的春天来临了。

二月十七日,宫之家做了一个与现实的联系紧密的不可思议的梦。

她梦见宫信玄一身脏兮兮的牛仔装扮,骑在一匹发狂的斗牛上,野蛮的力甩得他来回摇晃,高声数到了七时,咚的一声,他从牛背上重重滚摔下来了。

梦过于逼真。她记得他的倒下犹如一道锋锐的淡黑色针芒,冲她的双眼袭来,将她扎得跟着一颤,从梦中惊醒。

她揣着担忧他的情绪,闷闷不乐良久,想去探望他,又觉得这只是梦一场,为这般的小事去找他,实在是过于勉强了。

但她又全然放心不下,提心吊胆不已,忧烦得都开始偏头疼。

在下午二点钟,她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不过她事先作了安排,编造了一则更为光明正大的理由。

这个时间点他大概率是在午休,她未经通报,径直推开留有一条缝的院门悄声进入。

到院中,她看到他了,惊愕地立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正坐在院子里的长排椅子上,受伤的脚被架在秋千板,拄着一根铁制的崭新拐杖,一边吃着炒豆子,一边看一本封面很古旧的书。

这下子好了,光明正大的理由被忘了个一干二净,她又捡回了梦,心想可真是有所启示的梦啊。虽然对现实没有丝毫弥补,但是好像让人更看清楚现实了。

枇杷树经冬不落叶,翠绿绿的叶子拥挤地朝上堆成穹窿状,不单是把他的身子罩住了,也把影子密不透风地裹紧了。

宫之家傍着他坐下,望着他被绷带缠得鼓囊囊的脚踝,纳罕道:“今天天气好,躺在屋檐下晒太阳很舒服。你这是怎么搞的,难不成是有心吞象,跑到屋顶上晒太阳,迷迷糊糊地翻身栽下来了?”

“与你说得大差不差,检查枇杷果摔了下来。”他苦笑着仰头望,“贪嘴了,也是心急了,想看看长势如何。”

“问题大吗?”

“没什么大问题,修养一段时间就能痊愈了。”

宫之家心想双腿跟着他都比跟着别人吃力不少,略带笑意地埋怨着他:“真是的,望一望就能看得差不多了,何必费事去高处?”

“哈哈,想看看,说不定会在树叶的间隙中发现一颗大果子。”

“大果子也只能是去年留下的,全都坏了的。”

宫信玄抓一把炒豆子,一颗从拇指侧边滑落,卡在两条不平整的绷带缝里。

他弹开这颗豆子,天真地问:“你是听到我摔落在地的大动静才来的吗?”

宫之家捡了几颗他递来的炒豆子,团团盘玩着,详谈今早那场怪梦,解释就是那梦促使她来此的。

宫之家讲述完,感慨道:“都怪我,要是我没有梦见你跌落,你就不会这样了。真遭罪啊,小半个月都行动不便了。”

宫信玄皱起眉头,不安和茫然地重复着:“是啊,是啊,都怪你做了这样的梦。”

宫之家摇摇头,沉思着又说:“更应该怪你当骑牛的蠢蛋。只要是骑牛的,哪能不掉下来?”

宫信玄一瞬间回过神来,瞅了瞅日光,不理宫之家的奚落,笑吟吟地又说:“小之是早上做的梦吧,要是你早点来对我说,我就不会摔着了。我是一个小时前摔着的。”

宫之家顿时哑然无声了。

宫信玄往嘴里撂了把豆子,手掌心拍拍宫之家并拢的膝盖,凭着拐杖的支撑力,起身往屋里进。

宫之家拖着步子,随他身后说:“看来你也觉得你摔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你来看望我,我很高兴,没有别的祈求。”

宫信玄噔噔噔地用一条腿画着圈转过身,右手拐着摆了摆,让她留在原地等他。

过了一会儿,宫之家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他站在门槛之后,胳膊弯里挎着一个用丝绦扎绕的竹篮子把手。

篮子里放着几颗又大又橙的枇杷果,用棕白色的油纸垫着,并撒了点装饰用的木色纸条带。

“我查看枇杷果有诱因的。你看,老友送来了枇杷果,鲜艳可爱。给,我捡了些,你提着给……那位异国人尝尝吧。”他还是很自然地讲出来了。

这个时节可没有枇杷果结出来,篮子里的枇杷果是昨日邮寄来的,乃是存在冰库里的长崎甘香枇杷。在此时病了般的春日里,是令人可喜的赠物。

他敲着拐杖,维持四平八稳的姿势,费事地跨过门槛,下了阶梯,朝宫之家走去。

宫之家赶快几步,匆忙地迎上他,双手从他抬起的手臂上将篮子顺到自己手肘。

嗅到枇杷果的香气,她无法抑制地流泪了。

泪珠子打在垫枇杷果的软油纸上,被完整无损地接住。物品对她是仁慈的。

她拧起秀雅的眉头,忧伤地问:“枇杷结果的时候,我还能见到你吗?”

他平淡地说:“我是愿意的,一直一直都是愿意的。究竟如何,要看小之你了。”

她好像是身子沐浴着朝阳,但心掉入了夕阳里。春日重逢冬日,差不多也是如此的感受。

“懦弱。什么都要我来办,你真懦弱……”

宫之家从丧气的状态里挣脱,气愤地把枇杷果篮甩开,连同那滴无足轻重的泪珠子。

她瘦弱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头疼越发严重了,突突突地跳动着,沿着太阳穴向后脖子俯冲。

宫信玄的反应平平。他隐下痛苦,刻意可笑地拍拍额头,呆愣愣地注视着滚落在地的枇杷果,说:“咦?不会落地生根吗?”

“什么啊……”宫之家连声哀叹着,对他耍赖皮的玩笑话失望无措。

她疲倦地盯着他,眼中隐隐带着泪,一忽儿,泪消失不见了,眼神变得狠厉。

“需要给它点时间,才会生根发芽吧。植物好像和生命是同义词,念着就觉得是活着的,真是细腻的奇妙啊。”

宫信玄躲开她逼人的眼神,说着转开身,拉开纸槅门,往里间进。

她仍在身后,目光炯炯地死盯着他。

他的一只手把着门框停驻,头没有回地说:“置物柜里还有,小一,你来打开,再挑选些吧……我也来帮你。”

草虫声又闷又燥,钻着两人剑拔弩张的罅隙探入,撞到廊顶被反弹,又归回院中。

这般安静之中,宫之家猝然扑向他,撞得门哐当哐当地晃动。

宫信玄的脚踝一阵剧烈地疼痛,吃惊地瞪大双眼,呲着牙转方向。

她恶狠狠地抱着他倒下,悲愤欲绝地质问道:“我该怎样哭泣,您才会心疼?您说啊,快说啊!”

“冷静点,冷静点,小之……”宫信玄挣脱她的双手,捧住她的双脸,忘情地端详着,怜惜不已地淡淡说:“啊呀,说句不负责任的话,伤害你的我,不止垂涎你的恨呢。”

“谈何垂涎?亭主,您什么都得到了。快推开我吧,我不喜欢你胡说八道的样子。”

僵持了一阵子,反而是宫之家攥着手心推开了他。

她折着白脖子爬动,靠着尖锐的三角形桌角歪斜地坐,缩成一团华丽阴郁的影子。

她坐得格外不舒服,宫信玄看得更是不舒服,就如宫之家借由折磨她自己而折磨着他。

“错误犯了很多了,不纠正怎么能行?”宫信玄追在她侧边,苦苦相劝道。

“男欢女爱,没有任何错。我都这样了,什么说教都扭不回来了。快滚开吧!”

宫之家的袖子舞动着,妩媚的双眼迸发出恨意,愤恨地又推开他。

宫信玄这次轻得像是一团能任她蹂躏的纸团,无力地坐倒在她身边,低着头揉脚踝,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他们都不约而同停止了交谈,任由对方造出的沉默碰击着不安的心灵。

过了一会儿,宫信玄忍受够了,揣着袖子,丢下累赘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去到了隔间洗手。

隔间是露天的,排满了青色的苔藓,特别格格不入,像是屋子过于硕大的冲天黑鼻孔。

宫之家听着水哗哗地流在石板的杂音,心骤然宁静,僵硬缓慢地抽出桌屉,拾起一支细卷烟点燃,幽幽吐着一串串迷茫的烟卷。

他的家大变了模样,不过没有焕然一新,整体给她的感觉与之前的无两样。他也是神奇的人,改变之前与改变之后好像没有一丁点改变。

过了极短的时间,大约两三分钟吧,宫信玄走回来,挽了一篮子新捡的枇杷果。

他的手没擦,衣领处有点水痕,头发被一些水黏在一块了。发丝与发丝之间,贴得用力,黑漆漆的色,没有一丝缝隙。

宫信玄吃力地弓着身,坐在她身旁,满当当的枇杷果篮特意放在她的手边。

“下雨了。”

“嗯,看到了。”宫之家扔了掐了几道印的烟蒂,朝枇杷果篮看了一眼,神情雅静,没有丝毫的动容。

宫信玄关注着她的神情,忽然想起了什么,很慌乱的样子起来,独自走了几步,又像肥嘟嘟的猫一样笨拙地回头,摇晃着身躯,没有任何心事地招招手,热心肠地笑着说:“跟我来,来。来嘛,来嘛……”

“不想搭理你了。”

“快来,找你瞧瞧看。”

宫之家半睁着眼爬起来,与他随意闲谈着,东拐西拐地绕了个大弯,钻进光洁的茶室。

“这次能招待你了。”

他总是在一些未完成的小事上执着。

宫之家捧着织部茶碗,闭上紧绷绷的双眼,又冷又干的手指摩擦碗侧的大紫蛱蝶花纹,嗅到初春的气息。

蝴蝶——春夏之际,花枝招展的旗子一样,不怕风雨和日晒。

呼噜呼噜地喝完茶,天气阴,隐约雷鸣,帮佣在套防雨套窗。

宫信玄伴着精致的茶碗,被茶气熏得昏昏睡过去了,连宫之家走了都没察觉。还是帮佣为请他帮忙,呼唤了他两声,他才猛然惊醒。

左右看了一圈,不见宫之家和那篮枇杷果,他还埋怨她不告而别,再加上脚踝受伤的偷懒借口也没被准许,因此帮忙的时候都在气呼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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