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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侣杯(1 / 1)

夜半睡意寡淡,岁星谧谧地眨出亮光来,天汉盈窗,有清沤落进眼眶。

对坐剩下的蜜糕,个个都如此乖顺,有些舍不得吃了。

破晓时才见锦鹊慌里慌张地出现,问她去哪也只摇头不说,我也不得精力追问,由她去好了。

晨里又服了副石柱散,估摸还会在体内冲腾一阵,这会子扶苏又派人来请,说是华夫人的意思。再怎样不愿,也着实不好拂了一宫之主的面子不是?

熹微晴光四散,到底也只好悠悠然出现在华阳宫门前,虽是艳阳天,却晒不暖和身子,随风吹去,凉在骨子里。

按着章邯的身份与脾性,怎么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儿,偏生独独我一份儿的巧,左右都能与他相擦。

来时恰在大门关槛处相逢,章邯玄拔如苍山的身子影儿,折腰与我作礼,温声唤我殿下,若不是旁门儿打堆的下人瞧着,我平日也懒过这场。

抬步欲行,思虑二三,还是规规矩矩屈膝还个礼:

“将军安好。”

短短四字,不知哪一个取悦了他,莫名的欢喜兰藤似的爬上他狭长眉梢,一双瞳眸晶亮诱人,像极了昨夜天高御云阔,鸾星驾北斗。

他放下相拱的手,翻转示向门内:“殿下,请。”

进了门,自有华夫人的贴身随侍亲迎,处处周到细致,引入厅堂。

里头那珠圆玉润的和善妇人不是华夫人是谁?瞧见也定是早早候着了。

方将做了礼,这厢又一趟场面活,怪我总贪图闲逸,避世不出。

相较于我的恭谨寡言,华夫人倒是热络得紧:

“许久不见嗣音,想当年初见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如今竟出落得这般眉目动人了。到底也是像珍姬,身上竟一丝也无咸阳女子的富丽爽朗,多是中州豫地那股子婉约清澈的气质,柔中带媚,着实惹人怜爱,你们说是不是呀?”

说罢巧笑嫣然地试问身旁两个大丫鬟,她二人只管纷纷应和:“是是是,奴婢记着那时殿下才四岁,着件粉棉布的小花袄,不知哪里耍的,白净的小鼻子上都沾了泥灰,眼睛睁得溜圆,温顺有礼得很。”

“还是夫人命奴婢要给殿下擦擦,但殿下执意不肯,还向奴婢道谢,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她们口中的事,我也能忆起一个大概。

鼻上碰灰,不过是被皇兄皇姐们推撞在庶人府宫墙上蹭脏的;不肯叫人收拾干净,大抵也是因为被人扯裂了后衣袄,却不愿被发现而惹来诸多麻烦罢了。

“瞧我,光顾说闲话,怠慢了你们俩,快快入座,尽可如同在自己屋中随意些。嗣音身子不好,且坐到姨娘身边来让姨娘仔细瞧瞧。”乐得差不多时,华夫人连忙招呼道。

我口中应承,却是刻意拖慢了步子减缓身形的飘摇,锦鹊记得我的嘱咐,是不敢大胆扶我的。

行至东头第二个坐席,我在华夫人和善的目光中弯下腰身假做抚整层叠裙摆,实则是在掩饰自己无法自然顺畅跪坐下去的虚弱无力。

许久不发话的章邯忽然三两步上前来,顺势扯了上首的软垫,叠置在我跟前的锦香垫上,一手稳掺我上臂,借了段气力予我安然落坐。

膝盖下搁着是两块方垫相加的软,是谁掌心窃不尽的温柔。

我瞧见他眼底细碎的笑意,糖块儿般浓浓化开,化在潺潺溪涧,奔淌逐明月。

想他也发现了我的不知所措,才会愈发笑得放肆。

“我还说呢,原来我们嗣音……可有人怜爱着呢~~”

华夫人抑扬顿挫的调笑声在耳侧缭绕煽拨,将他眼底悦然絮絮挑深。

总觉得他笑意里好几分欠打,我伸手毫不客气推开他眉眼舒展的脸,却叫他笑得更加嚣张。

何等精明之人,尽长了颗痴顽的心。

直到我催他起身,他才欢愉未敛地站起来,也不解释,别有深意地对华夫人一抱拳,作罢。

“都别愣着了,去给章将军拿只新垫子来,请将军上座,再把我珍藏的雪泥软红呈上一坛来,性热味绵,最适宜女子饮用。”反观华夫人,好似扯开了话题,又好似还在云里雾里地兜转,“对了,那对勾丝玉卮也取来,美酒美器,最是相配。”

我倒没懂是何意思,反而暗自惊讶于章邯的头脸,竟在华阳宫之主面前仍尊为上首。

可如此说来,他完全没有必要对我一介尘中之物百依百顺,到底为何……

“都说了那小蹄子来就不要叫我来,偌大个羲和宫都被她克得死绝了,怎的还把她招来,简直晦气——”

庭阳的抱怨声,在推开门望见各自在位的我们几人时戛然而止。

殿内寂静一片,庭阳口中的我本人最是内心平静,却有一股无名尴尬在华夫人脸上铺展开来,上座的章邯慢慢把玩手中铜樽,同样一言不发,然而不辨喜怒。

“放肆!”华夫人率先拍案而起,呵斥庭阳胡言乱语不懂规矩,要她向我道歉。

“确实放肆。”未及我开口,章邯薄唇轻扯,松开攥住杯壁的手。

“咚。”

酒樽未立,倒于案面,定睛细看,深布指痕,已然被捏成一块废铜。

“口出狂言,藐视皇威,辱谤同族,是与欺师灭祖何异?”章邯膈应起人来也极厉害的,“不过卑职思虑,庭阳殿下定不会如此不知轻重,莫不是荣华富贵的日子过腻了,想去食人啮骨的慎刑司深处游历耍玩一番。

毕竟,迫害父族,是五马分尸的死罪呢。”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庭阳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被章邯皮笑肉不笑的说辞吓得当即失了言语,哭腔尤现。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关键时候脑子怎么拎不清呢?

庭阳再不好,也是华夫人的宝贝女儿,这么做固然震慑了庭阳,却也难保不会得罪华夫人。可他不是还要和扶苏交好、和华阳宫交好吗?

此番动作,也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他难道不清楚现下扶苏这头才是他最适宜结盟的一方么?

“将军息怒,嗣音也莫生气,先上茶,可万万别被逆子气坏身子。”

好在华夫人不是个拎不清的,明是非之理,也找了保全各方颜面的法子,“你听见没有?还不快给妹妹道歉!我真是把你宠坏了,让你变得如此不识好歹,如若下次还是此般过分无规矩,便是我也保你不得!”

“对……对不起。”是时庭阳顾不得体面,哆哆嗦嗦话也说不清楚。

神仙打架,至此我也插不上话,无奈章邯这厮不依不饶:“死罪豁免,活罪难逃,既是夫人门内之事,相信夫人也可公正决断,是否?”

华夫人点头道自然,转而厉声吩咐:“原本请嗣音来是念在小宴上不曾见她出席,年祭奏乐献舞事宜又容不得差错,故而想让嗣音与姝曼二人对演磨合。现在看来姝曼有诸多不满,那便在后园璇玑门,顶着风口好生练一天舞,不至天黑不许停下。”

到头来,华夫人与章邯看似立场相对,其实话里都各自给对方留了情面,让这顿可有可无的罚来得名正言顺、合情合理,而且,不轻不重。

当然,这些都不是我爱盘算的,我盘算的,是她话里本想叫我弹琴奏曲的意思。

“花阴殿下,请用茶。”不及多想,粗衣侍女施下身为我布盏。

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松动,我直起身,探臂去接陶杯,宽袖幅偶然滑至手腕,温吞的嗓音吐出一个“谢”字。

“你的手这是……?!”夫人见状惊呼一声,以帕掩唇。

我闻言作势收回手,瞧了瞧右手拇指外侧数道新鲜暗红的划痕,轻笑一声:“皮外伤,无碍。”

她显是吃惊不菲,小心握住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告诉姨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则不疾不徐按照心中早早设好的预想,做出最合理的回答:“怪花阴过分蠢笨,忘了曲艺不是一蹴而就,近日练琴心急,母弦磨破皮也是常有的,不足为奇。”

果然妇人之心,听闻这类事,难免心生怜悯不忍:“姨娘不知竟是如此,苦了你了,今日你且当受邀来华阳宫游弋耍玩,全不要心系演奏之事。”

我故作唯诺应是,望见捧了美酒玉器的侍女鱼贯而入。

她又执起我双手,眼神多为诚挚:“姨娘珍藏好物,这对玉卮寻了许久才聚齐,今日将它们赠与你,你便拿去。也算姨娘为庭阳出言不逊,给你赔个不是。”

戏也闹过了,我知是该圆场之时,可又疲于应付:“皇姐真性情,花阴怎会怨怪,姨娘的赔礼也万万不当受,实乃折煞也。”

见她又要推让,我连忙起身:“外头风冷,我正想去探看一下皇姐。”想想又指指章邯,“刚才的一切都是他主张的,不如将杯子赏给他吧。”

被晾了许久的章邯似乎也没想到这茬,但反应极快:“末将不过秉公办事,职责所在,不敢邀功。”

我实在不愿多做拉锯,她既然能将章邯邀来,又让章邯坐首位,说明今日不是我的场,顺便而已。而我的角儿已经唱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他们要聊的,才是正事。

我当识趣才是。

扯着锦鹊起身来,我接过装着金丝玉对卮的锦盒,往殿门那头走去。

经过章邯案桌时我停下脚步,从盒中掏出一只杯子塞进锦鹊怀里:“这有何难。”

而后合盖将躺了另一只金玉杯的木盒搁在桌面,推到他面前:“一人一个,就好。”

他看了木盒良久终是没说出一句回绝的话,再抬头我已携锦鹊连同那只玉杯一起跑了:

“花阴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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