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吾名常虚，原是鬼谷门下弟子。
我无父无母，百多年前，师傅将还是个婴儿的我从荒山里捡了出来。我的母亲应该是个逃荒的农妇，流亡途中怀了不知是谁的种，半道上临盆，自己力竭而亡，我却活了下来，还等到了师父他老人家把我捡回去。
师门人丁不兴，拢共也就三人，师父、师兄岳青云，还有我。我很有修道天赋，术数、符箓、阵法……没几年我便超越了师兄，道术造诣上，更是直逼师傅他老人家。而我的师兄，呵，道术上天赋一般，性子沉默寡言不讨喜还天生就是个瘸的，整日只会闷在房子里摆弄那些木石，也就出手的法器和符箓倒还像样。
我一直以为，师父会将那本《鲁班书》传给我，毕竟，就实力和悟性而言，我比师兄那根木头强多了。可为何，《书》偏偏选择了岳青云，我死活想不透自己究竟那点比不上了。师父劝我说，命里该有的都会有，命里没有的也就别再念想，难道我该认命吗？简直就是个笑话。
“甲之□□，乙之蜜糖，被《鲁班书》缠上，对你而言，不是一件好事。”师父叹了口气，“《鲁班书》是一种会蚕食人气运的法器，而它的主人也必定会占据‘鳏寡孤独残’这五类灾厄的一两种，青云不但同你一样是孤儿，还天生残疾，《鲁班书》更喜欢他这样主人。”
“是，徒儿受教了。”我面上谦虚着称道，心里却在冷笑。
两年后，师父渡劫失败陨落了，我和师兄之间本就只维持着表面关系，师父一死，我便没有丝毫留恋地抛下腿脚不便的师兄下山游历了。师父的东西我既已经学得差不多，也没必要留在这穷乡僻壤，我该去见见更广的世面。师父有句话说得对，既然自己得不到《鲁班书》，那也不必像条败犬一般死咬着它不放，这世界之大，总有比《鲁班书》更厉害的宝贝和术法，何必盯着芝麻丢了西瓜？这本《书》，就当是我可怜师兄的施舍好了。
后来，我在机缘巧合下习得了一种阴阳合和法，通过采补之术吸收他人精气来精进自己的修为。我花了十年时间，用鏖/战之法吸收了两百多位处子的元/阴和元/阳，便将自己的修为整整提升一个阶层。此法虽妙，但着实麻烦，这些人的死总让那些“锦衣卫”像闻到肉味的狗那样追着我。官府的人不难对付，却像苍蝇那样扰人清静，不久后，待修为进一步提升，我便能将自己的力量分一些出去，控制鬼魂代我行采/补之术，吸收精气为我所用，我躲在幕后，也终于得了些清静。
控制鬼魂需要掌握它们的骨灰，背着十几罐骨灰四处游历确实不是办法，我需要找个落脚点，最好是个大厦将倾的富贵人家，失去一切的悔恨和怨念能培养出强大的傀儡，比我在半道上捡的孤魂野鬼更好用。我找到了晋国公甄府，三言两语便骗得那求长生的老头儿对我言听计从，将府邸的风水改成了极阴。不久后，晋国公府获罪衰落了，盛极必衰是他们命，虽然我为了获得傀儡加速了这一切，但归根结底，这样的下场也是他们这么多年来贪赃枉法而咎由自取的。
死在这座宅子里的，有十三个刚烈的女眷，够用了。
改朝换代没有影响到我，我就这样清静地度过了百余年修炼的日子，可万万没想到，师兄竟会来搅局，而我手底下一向乖顺的傀儡竟也会不顾反噬背叛我。被关在“锁灵阵”的这几年，我想过为何自己会失败，我绝不会败在岳青云手上，尽管他这些年在炼器上的进益惊才绝艳。归根结底，我败给了自己，我自负于傀儡的术法不会出差错，却忘了人心难测，忘了口蜜腹剑之人的可怕。
我残存的意识不断被“锁灵阵”消磨，纵使我不断抵抗，也无法战胜时间的消耗。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百余年后，压阵的法器突然毁了两个，我能感应到两个具有古怪能量的怪物闯进了“锁灵阵”，虽然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进来的，但我也感谢它们将阵法打开了一个口子，这道口子让“锁灵阵”对我的消磨减轻了四成，我也终于能喘口气，从那道口子中探出一丝神识，去吸收那些被怪物杀死之人的怨恨和执念来积蓄力量。我知道这些负面能量会扭曲我的意识，最后让我变得疯癫、失去理智和冷静，可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才能活下去，只要活下去，我就能一点一点重新捡回我失去的力量。
活下去……这便是我修炼求道的本心。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命是这世上最轻贱的东西，天灾、战争、妖魔凶兽、甚至是心怀叵测的同类……这些都能让一个人轻易消失。哪怕是修为已经达到元婴期的师父，也在天劫中身死道消。我不想死，让自己能在这世间长久活下去的方法，只有不断地、不断地增长自己的力量，自己越强大，活得也越轻松。
我曾见过一个流亡的妇人，她和我母亲一样，也在路边临盆，只可惜那孩子不像我一样幸运地遇上了师父，他和他的母亲被路上饥不择食的流民杀害，就像遭遇了一群饿狼，被生生吃了。这样的场景在天灾引发的动乱中随处可见，我捡回了那对母子的遗骨，他们成了我第一对傀儡。
那个穿着怪异的女人踏进这座宅邸的时候，我知道我重生的机会来了。虽说不清楚为什么有人会派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收服那两个怪物，但此女灵魂残缺，很适合继承《鲁班书》，她在这宅邸中本就自身难保，肯定不会拒绝这份力量。于是，我便故意将《鲁班书》放到那女子身边，又激发了《书》的灵力，让宅邸内女鬼们知晓，她们也在这阵里被关百余年了，一旦知道了《书》重出世间，一定会想方设法为自己搏个自由，那时，我便也可以借着那女子的身体，夺舍重生。
我在《书》上留下了一缕神识监视，女人就是心软，被那些女鬼三言两语便博得了同情，答应帮她们破阵。不过她也留了个心眼，借了那些女鬼的力量，在阵上叠加了数道灭杀符，盘算着一打开水盂便启动符咒让我魂飞魄散。
可惜，这想法太嫩了点儿，那些女鬼的力量本就参差不齐，如此叠加出来的符咒阵必定破绽百出，我第一眼就瞧出了生门，直冲向那一脸惊慌的女人。
可……怎会这样？！
夺舍的法术没有生效，专门捆缚灵魂的“缚仙索”自眼前之人发丝间散出，将我捆了个结实。
“常仙长，没想到吧？”幻影变化，活人的阳气散得一干二净，幻术背后是甄彤云的脸。
这怎么可能？！女鬼的幻影理应满是死气，不可能瞒过我，她怎么会全身都是生人的阳气？！等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被这两个小妮子摆了一道！
我还是败给了自己的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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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前两小时左右，好不容易修完金瓦石狮的陆霜天趴在桌上，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一众鬼仙见她如此疲惫，也着实不好意思再催她破阵，便将她引到宅子里仅有的一处还能住人的屋子里休息一番，也就是之前甄彤云骗她过去的那间屋子。
这一路上，陆霜天的脑子也没停着，她在不断回想从女鬼口中得知的这里的过去，以及自己这一天来的经历和发现。她越想越觉得奇怪，既然那残魂能从阵的缝隙中汲取外界的怨气来回复力量，那他是不是也可能通过缝隙了解外面正在发生的事？如果真是这样，方才自己和那些女鬼商议的那条对策，岂不是相当于在他面前大声密谋？还有，两次《鲁班书》出现的时机都太巧合了，就像有人故意把它放在自己面前那样突兀，一般来说，想这种法宝不都应该高冷一点让人去找的吗？
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会不会自己得到《鲁班书》也是那残魂所期望的？会不会《鲁班书》里带着残魂的监视器？会不会在自己得到《书》之后发生的一切，其实都在它的掌控之中，甚至被它有意无意地引导？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修炼到一定境界，灵魂是可以分出一丝神识去当监控的。
有了这样的想法，她顿时觉得之前的计策不靠谱，必须得有个后备计划。于是她在房间里搜刮出了笔墨纸砚，又叫来了甄彤云。对方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陆霜天佯作一脸娇羞地倒在对方怀里，“好姐姐，陪陪我吧。”
甄彤云也十分诧异，明明之前还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现如今怎么大献殷勤。“好妹妹，可是有……”话才说了一半，陆霜天便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唇，“先别说话，我给你看个大宝贝！”说完，便将她拉到桌前，用毛笔舔了墨汁，在纸上写道：“我怀疑我们之间的对话会被窃听，先用纸笔做交流。”
甄彤云挑了挑眉，陆霜天的字很怪异，缺笔少划的，而且很丑，像是刚学写字的孩童写出来的那样，但至少能让人看得懂。不过她也觉得这样的方式着实新奇，也拿了支笔，在一旁用娟秀的小楷回道：“你怀疑，我们之中有奸细？”
“不，我不怀疑你们的立场，我是怀疑《鲁班书》有问题。两次《书》出现的时候，你都在场，你不觉得时间太过巧合了吗？就像是故意把它送到我手上那样。如果说《书》里附着了残魂的神识，那我们之前的计划，可能他都已经一清二楚了。”
“那该当如何？”
“我的想法是将计就计，不过不能动用《书》里的技艺，我需要你帮我个忙。你应该精通变化之术吧，到时候办成我的样子站在阵前做诱饵，我在你身边布上缚仙索，等他冲向你的时候，先将他困住，再用符咒一举灭杀。”
甄彤云笑出了声，这狸猫换太子的计策虽看上去可行，但实际上有一个极大的漏洞，“你可知，鬼魂能以气息分辨同类和活人。这样的计策，怕是第一眼就会被看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叫你过来的原因，你应该猜得到吧。”陆霜天放下笔，一脸严肃地看向甄彤云，仿佛是个即将上战场的斗士。
甄彤云也放下笔，雪白冰凉的柔荑摸上陆霜天的脸，凑近到她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你可想好，真要这么做？”
陆霜天打了个哆嗦，半边身子都快酥了，“要不是为了活下去，我也真不想这么干……你注意点……”她还未说完，便被甄彤云用唇封住了后半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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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搞定了？
陆霜天躲在一众女鬼中间，直到那缕黑烟完全消散，缚仙索失去捆缚的对象化成光点飘散，她手上的捻着的决和维持符咒的灵力还是不敢撤掉。
一条条探查用的符文蛇一般地从她口袋里揣着的《鲁班书》上溜出来，在整座祠堂里游走了一遍，连自己和那些鬼仙的身上也没放过。她没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才散掉了力量。
真的搞定了……身上刚一放松下来，积攒的疲惫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陆霜天顿感两眼一黑，倒入一片温香软玉中，彻底失去了知觉。
她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已经一片漆黑了，陆霜天悚然一惊，自己该不会错过S/C/P-052的第一班车吧，那岂不是还得在这里呆上两天？！
这么想着，她一个鲤鱼打挺便想起身，但身侧却有一双冷冰冰的藕臂环绕过来，禁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
“这就起了吗……怎的不多歇息一会儿？”慵懒娇嗔的嗓音自她耳边传来，陆霜天转头看去，正与一双水盈盈的美眸对上。甄彤云就躺在她身侧，只穿着一身聊胜于无的薄纱，一缕乌黑的发丝粘在她红润的唇上，更添几分秀色可餐。
可陆霜天是直女，纵使她也很喜欢跟小姐姐贴贴，但是这贴贴得有点太过了她反而受不了。
她面无表情地推开了甄彤云的手臂，起身穿鞋，又从桌上拿起《鲁班书》、那几份被摆的整齐的档案和自己的手机。手机已经被调整到了“超级省电模式”，现在还有41%的电量，上面只运行了秒表app，这个app自从陆霜天发现《规则说明》背后的那张表时便开始计时，现如今已经过去22小时35分钟了。
太好了太好了，没睡过头……她舒了口气，转过身对甄彤云道：“谢谢你和你的同伴们的帮助，现在这阵也破了，被封印的残魂也已经灰飞烟灭，我该走了。”
甄彤云支起身子，幽幽叹了口气，“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可陆姑娘你如此便翻脸不认人，真真是个薄幸之人啊……”
她这话一出，陆霜天当场就急了，“喂！你别说得像我俩之间真的有什么好吧？！我们之间不就为了借你点阳气而进行了一次人工呼吸吗？！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好吧！”
甄彤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床上花枝乱颠地打滚，原本就清凉的穿着此时更是春光乍泄，可这对直女陆霜天而言，本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穿件衣服吧，姐姐。”她实在有些受不了了，明明知道自己喜欢的是男人，为啥还这么执着地用撩男人的手法撩自己？很好玩吗？
甄彤云笑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喘着粗气停下来，她翻身下床，身上的薄纱瞬间被一件绯色的明制小褂替代，整个人看上去都正经了不少。
“时候不早了，我要告辞了。”陆霜天向她鞠了一躬，“替我向其他的姐姐们问好。”说罢，她转身朝外走去。
“等等。”甄彤云叫住了她，正儿八经地行了一礼道，“烦请稍等片刻，我等，送送陆姑娘。”
现如今，“锁灵阵”已经没完全解除了，没有什么能再束缚住这些鬼仙的行动。陆霜天原本以为她们大都已经离开了这里，可没想到的是，鬼仙们竟一个都没走，都在这里等她醒来，只为了送她一程。
十三位花容月貌的女子簇拥着陆霜天走出大门，着实让她有些受宠若惊。她们出来的时间点掐得刚刚好，还没等两分钟，正门外边传来车轮碾过铁轨的“垮嚓”声，S/C/P-052缓缓停在陆霜天面前，车门正对着她，一声气阀开启的声响后，门缓缓打开了。车里依然空荡荡的，就如同送她来时那样。
众鬼仙自然是没见过这样的事物，纷纷好奇地朝车里张望，彼此之间交头接耳，猜测这么大一辆车，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才能拉得动。
“陆姑娘。”陆霜天刚想和她们道别，大太太却抢了她的话头，她从自己的手上取下一枚镶玉的金戒指，塞进陆霜天手里，“这枚戒指，在我生前也跟了我几十年了，上头的玉虽不贵重，但确实天然形成的‘阴阳玉’，上头有几分灵气，也被我用力量温养了百年，现今赠与你，望能在日后帮上几分。”
陆霜天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这一下便仿佛打开了一个口子，其余的鬼仙纷纷从身上掏出东西来塞给陆霜天，什么发簪、耳环、手镯、项链、绢花……就连妙儿也把自己手里的拨浪鼓给了她。
“姐妹们的一点儿心意，你就收下吧。”甄彤云将陆霜天被塞满的手往回推了推，又塞进一撮被红绳捆着的、自己的头发。
“好吧……”陆霜天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抽出《鲁班书》，将那些物件一一塞进自己的口袋，又文绉绉地扯了一句武侠小说里的常用台词，对着众鬼仙一抱拳道，“诸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女就在此别过了。”
“陆姑娘，一路顺风。”众鬼仙齐齐向她行了一礼。
气阀的声音再次响起，车门在陆霜天和众鬼仙之间关上了，就如同隔开两个世界，陆霜天再也听不到另一边的任何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