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抬起眼，“嗯？”
陈菲冰狡黠一笑，“郎君，我觉得你很有天赋呢。你呈上兵部的论疏，大概率会成废纸。我建议你自己上手改良，等把改良后的火铳摆他们面前，他们自然重视。 ”
贾雨村摸了摸火铳，“改良非纸上得来，得有物料、机床等，还得一次次实验，投入的精力、物力、财力等巨大，我如今案牍缠身，再去改良火铳，那你就要守活寡了。”
陈菲冰啧了声，“郎君，这个也不急，等你调入京城，那里有火器场可以利用。”
贾雨村挑了挑眉，“娇娇，你如何未卜先知我会调入京城？我以为我会在府县待一世呢。 ”
陈菲冰立刻道，“郎君年纪轻轻已是地方大员，调入京城，来日可待。”
贾雨村追问，“那你怎么知道夫人会生个男孩？”
陈菲冰噎了下，“大家不是都盼早生贵子吗？我这不讨个吉利。”
贾雨村嘴角弯了下，点头笑叹，“我朝王湘编女四书，实在应该将你编进去，单列个刁滑篇。”
陈菲冰撇了撇嘴，“你当我没看过女四书？学这些贤媛烈女的言行，这辈子可憋屈死了。比如女诫第一篇就是卑弱，讲女子睡在床下，以表明她卑弱，地位低下。最好笑的是弄瓦，我总看见有人文绉绉祝贺别人弄瓦之喜，简直要笑掉大牙。啧，给个砖瓦期望女孩子亲自劳作不辞辛苦，可真是行。谁给我瓦，我就把瓦呼谁脸上，你自个辛苦去吧！”
她来了劲，说的越发放肆，“还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班昭好歹通读诗书，满腹经纶，怎么思想如此迂腐？至于晚寝早作勿惮夙夜，谢谢，我起不来，谁愿意当驴谁去当。”
她继续叭叭，“还有唐代宋若莘那个女论语，说什么夫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低声。难道我就是个受气包吗？”
陈菲冰越说越气，“还有女范捷录讲什么女子有德者，不必有才。而有才者，必贵有德，你自己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这几本书的作者来现代开个名媛班，生意铁定火爆，也铁定被网友喷成筛子。
贾雨村饶有兴趣，并未发怒于她石破天惊的言论，见她气呼呼的举起杯子灌水，他阴阳怪调道，“继续，还有内训。”
陈菲冰一口茶喷出来，忙捂住他嘴，满脸惊慌，“仁孝皇后所作内训是大量涉猎典籍后用心用情撰写的一本女子行为规范，该书不仅用典说理，也融入了自己的理解和认知，既睿智又深刻，既通透又明白，让我等女子有了可以遵循的行为规范，特别是那句惰慢则骄，孝敬衰焉，嫉妒则刻，菑害兴焉，邪僻则佚，节义颓焉，说的可太好了！”
贾雨村撑不住笑，“标准答案。”
陈菲冰猛灌一大口茶，自己求生欲强是因为这个世界太危险，指不定哪里就藏着一双眼睛。
贾雨村顺了顺她乌发，表情严肃，“娇娇，这女四书里某些言论，我也不很认同，但是，你需得明白，这些道理是符合时世的。按这一套去做，生活十有八九过的不差，不按这套去做，铁定离经叛道，举步维艰，比若才女李清照，朱淑真。女子太有思想，容易招祸，这便是人生烦恼识字始。女四书，适用于绝大部分女人，按女四书训诫去做，成功的例子比比皆是。你说班昭迂腐，可她被尊称为曹大家，公姥喜爱丈夫爱护子女孝顺，对女子来说，这便是十分令人羡慕的生活。能做到这样，也殊为不易。”
陈菲冰叹了口气，“这些书能广为流传，自有它长处，只是我觉得践行很难。”
贾雨村眉头轻拧，“娇娇，待我羽翼丰满，自能护住你。可你若效易安之狂放，惊骇世俗，早晚殃及自身，到那时候，难道要我壮士扼腕？”
陈菲冰舔着脸问，“你会为我扼腕吗？”
贾雨村冷静道，“会。”
果然是大奸雄能做的事会说的话。
陈菲冰捂住胸口，满脸悲伤，“我理解的，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
贾雨村伸手抬起她下巴，认真看着她，目光深沉，“待我参天，会将欺侮你的人，千刀万剐。”
陈菲冰不敢看他，打了个哈哈，“郎君，到时候我都把自己作死了，不必计较，说不定那些人对你还有用呢。”
贾雨村摇头，“世上可用之人众多，我绝不用那些伤害你的人。”
陈菲冰搂住他脖颈，“郎君，太不吉利了，不许说这个话题。”
贾雨村笑，“正是，怎么说起这个了。娇娇，我近日会挑些你易接受的，有意趣的女子及诗文，编叙成集，你要每日念几篇，多学习揣摩，修身养性。”
陈菲冰苦着脸，“这理论学习都安排上了啊。”
贾雨村啧了声，“理论学□□结的妙。”
陈菲冰想熄灭他创作的小火苗，于是吹耳边风，“郎君，你博学多才，睿智通达，实在是男子中不可多得的奇英玉树，你不觉得编纂女子事迹诗文很娘们唧唧吗？十分有损你男子气概呢。”
贾雨村奇道，“这是什么话？我朝男子热衷为妇女事迹作传，诸如《女仙外史》《妇人集》《然脂集》《情史类略》等，颇有意趣。难道你认为儿女情长便会英雄气短？”
陈菲冰忙摇摇头，又疯狂点头，“本朝男子真的爱给女子作书立传呢。”
纵观各朝，能与唐女子群体抗衡的，也就明朝女子群体了，黄娥、冯小青、贺双卿、叶小鸾、秦良玉、林四娘、柳如是等，数不胜数，其中很多都是被男子作书传扬而名播四方。
还有后来的《桃花扇》《影梅庵忆语》《聊斋志异》等言情文学，借写女子寄托心事，借言情表达兴亡感叹，是明文化气脉文学思潮的延续。
贾雨村生出叙述的想法，可太符合这个世界的文人群体了。
贾雨村弹了她脑门一下，“老实些，言辞妥帖，举止不扬，方是保身之道。但在我面前，允许你放肆。”
陈菲冰瞪着崇拜迷恋的大眼睛，双手捧心，“郎君，你真爱我。”
贾雨村俯在她耳边，薄唇游移，“我自然爱你，可惜不能让你明白有多爱。”
陈菲冰感知了下真爱的魔方，几乎要满了，她动情的吻了他脸颊一下，“子非鱼。”
贾雨村轻笑了下，“子非我。”
耳鬓厮磨的温存片刻，贾雨村帮她整理了下簪环衣衫，“一会来人议事，你去书架后面，继续帮我整理诗文。”
说起这个陈菲冰不得不吐槽，大奸臣能诗会文，心血来潮抓了她来，要求她按照叙事诗、抒情诗、送别诗、田园诗、咏史诗等分类整理，其他还好，就抒情诗，只有一首对月口占，凑都凑不满一页。
她嚷嚷，“抒情诗你能现场写两首让我充数吗，帅哥。”
贾雨村似笑非笑，“不能。”
陈菲冰有些幸灾乐祸，“你也江郎才尽了啊。”
贾雨村捏了捏她脸颊，唔，近来她加餐的多，可算有些手感，“非不能为，乃不想为。”
陈菲冰嘁了声，“装逼。”
贾雨村知道她在骂人，但没搭理她，自顾自拿了黄册看。
王臻进来时候，贾雨村已经仔细看完了黄册，见他垂手而立，贾雨村扬了扬头，示意他坐下，王臻拱手告谢，这才坐下，“大人对秋粮催征还有什么建议么？”
贾雨村指着黄册道，“如州府人口不过四万，三万四千余亩田地，官田就占了两万，每亩官田征税十分之三石，你们如何征收夏税秋粮？”
王臻叹了口气，“回禀大人，征收本就是一年的大事，哪怕其他工作停了也得完成粮税征收。如州府土地不如苏常胡等地富饶，但税收却和这些府县一样重，因着官田占数多，私田贫瘠，征收确实困难，但好在有程日来在，每年都能勉强完成任务。今年天不好，上面要求征收的八十万石粮食，想必得费一番心思。”
贾雨村眉心紧皱，“程日来能收上来粮食，自然是靠了非常手段，若一直这样下去，岂不是激化矛盾？”
王臻道，“大人没听过一句俗语吗？一税二贼，乌纱帽飞。”
这说的是府县主官最重要的工作，一是收税，而是抓贼。乌帽是本朝官员特有的身份象征，这乌纱帽飞，自然是官丢了。
贾雨村道，“若一直这样下去，迟早像延安府一样引起民变。本官想着，不如上报布政司，乞请减免如州府税粮，减轻民生负担。”
今年天不好，再按好年成来收粮，不知又有多少人家揭不开锅，日夜哭嚎。
王臻大吃一惊，忙摆摆手，“大人，万万不可！”他慌忙解释，“我朝太祖定下祖制，江南地区重税重赋，一来因东南富庶，大户众多，二来想必大人多少猜到，太祖和张贼在江南地区苦战，久攻不下，认为是江南民众援粮抵抗。大人若报布政司，定会被驳回，如何往年都能征收上来，今年征收不来？倒以为大人推卸呢。”
贾雨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想了想，“叫程日来。”
程日来听王臻说大人叫他，手抖了下，硬着头皮进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