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离终于是走到洞口旁，借着些许天光与手中玉珏，能看到洞穴有些深度，与他们之前躲藏洞穴十分相似。他目测了洞口大小，更加弓起身子，背着无虞就进了洞。
无虞本还晕晕沉沉，感觉周围又暗了下来，反而变得清醒，只是习惯了被背着的舒坦，一时也不愿下来。
“这是败草洞吗？”无虞问道，声音从逐渐变小的洞道传递过去。
“有可能。”南离说着，侧了侧身子，拿出败草令牌，眼前已经能见到些许火光，转过弯去，大概就是洞穴主人的所在了。
“你说……会不会还是一堆人彘？想到那厢景色，我便肠胃翻涌……”
无虞话还没说完，南离已经穿过洞道，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一幕：
在还算宽敞的洞穴内，四个穿着破布衣的人正急急忙忙收拾着简陋木桌上的瓷碗、布料，一副惊恐的模样。四人看样子应该是一家子，一对父母，外加跟无虞年龄相仿的一对少年郎。
见到来人没有穿着甲胄，反倒是一个背着虚弱少女的少年，这一家子也定住了，就这么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请问……这里是败草洞吗？”
“什么人。”男主人放下手中麻布，转而做出防御姿势。
南离很快意识到眼前这一家，实为逃避兵役，才在此偏远山脚挖了洞穴当苦行僧，于是后退一步说道，“我们本居于深山，今日下山采药，为躲避遍地征兵，四处躲藏，走到这。”
男主人脸上神色缓和不少，“来时，可有官兵追随？”
“没有没有。”南离连连摇头，“若有官兵追捕，我二人怎能不作声行至此处？”
“也有道理。”男主人浑身松懈下来，招手让家人也放好物什，“我们本是赤山镇民，自打征兵指标下来，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年复一年，连老人都招去。前些年我儿重病，为照顾他，军机房的老爷们也给面子，不招我家人。这两年却是丝毫不给情面，我把家当都卖了换做银子，才熬过两年征兵。”
说到这里，男人突然咬牙切齿，“哪知道……今年指标更多！听说那位天子在位三十余年，实际已年逾古稀，却是一副年轻模样，传言是长生不老的仙人。但又有传言他已是满头白发，这白发天子……真是要让百姓人人当兵才罢休啊。”
无虞这才注意到有个男孩骨瘦如柴，脸色比她还苍白，仿佛风中弱柳，禁不得一点疾风骤雨。
“夫君，少说点。”收拾着东西的妇女不满道。
“他们想来也是苦命人，跟咱们孩子一般年纪，何惧哉？”
“嫂嫂请放心，我们同等境遇。大哥在此居住多久了？”南离问道。
“去年征完兵，我就知道这事儿没完没了，日复一日开凿此洞，只为求得安生。”男主人鬓角发白，眼神黯淡，“只是……日子也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以前还种着地，跟农户买点肉吃。现在上山打猎摘果都提醒吊胆，更别提这寒天……唉，不提也罢，这位小兄弟，我看你不是赤山镇人氏，此前居于深山又下山采药，莫不是什么医药世家？现在又欲去往何处？”
南离早准备好了说辞，“我们本是余邦人氏，后因战乱随长辈遁入深山，长辈不久前过世，我们本欲下山采点草药进城里买卖，谁知……”
这下连带女主人也不禁落起泪来，“生得这般俊俏的娃娃，竟也是这等苦命的身世。”
“只可惜我们自身难保，也无法为你留得一席之地。”男主人摇头，言语间尽是无奈。
南离倒是从身前竹篓拿出了几个包子，“哪里，我们自有去处，这几个包子给你们。”
“这……”男主人本欲拒绝，却见自己两个许久没吃过精面馒头的儿子眼睛都快放光了，一时摇摆不定，而女主人却已道谢鞠躬，双手接过了。
“二位放心，我们距离目的地不远，粮食还充足。”
“你们可是，要去往麟华村？”
“正是。”
男主人抿嘴，“我们也曾想过投靠麟华村，那村子有高人镇守，想来不必受余邦征兵侵扰，但我听闻……前往麟华村的路，颇为神秘，应是村子被高人设了障眼法，得有缘之人方能得见……不过你们既然有此目的地，应该也有办法。”
南离跟无虞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随后向这一家子鞠躬作别。
临了，南离突然回首一问，“大哥，你们可是打算在此地长留？若是征兵结束回家，官兵可会找茬？”
男主人低头说着，“征兵还有几日到期限，我这也到极限，届时回家吧。倘若还有征兵，从了便是。当了兵，管吃管住，万一上了战场，杀敌几人还能得赏。反正再躲一年，无非洞里多四具白骨而已。上战场，还不一定死呢，说不定我们爷俩三人，加官进爵，你等我们荣归故里咧。”
说到最后几句，男主人已经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妻儿，强装笑颜。
南离实在不忍，静静退去。
沉重的情绪压得少男少女喘不过气来，走出半晌才逐渐散去。
“白发天子……看来就算容貌不变，精魄还是受损严重。”被南离不由分说背在身上的无虞轻声说着，“不值得同情，四处征战，所有的杀孽、血光，都该他来承担。天子剑上边有多少冤魂，就该吸走这白发天子多少精魄。”
“你恨天子剑吗？无虞。”
问题很突然，少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或者，我该问，这一切是白发天子影响了天子剑，还是天子剑影响了他？”
“我不知道。”无虞果断逃避。
“听败草老人说，这位白发天子余天丹，并非昏庸嗜杀之人。若是无道之君，这般征战，余邦再厚的家底，大概也被挥霍一空了，哪有今日这般强盛图景。”
无虞沉默。
南离继续说道，“天子剑乃神兵之首，神兵利器锻造出来，本就为了杀敌立功，天子剑哪有不喜征战之理？器灵与人魂，互相影响，即可相悖，也可相容。”
“你又说你恨。”无虞有些脾气。
“无虞，所以我问你，你恨天子剑吗？”
她还是沉默，用手拍了拍南离肩膀表达自己的复杂心情。
“我知道，这个问题暂时不会有答案。”南离深深吸了口气：
“毕竟，如果你恨天子剑，那竭力锻造天子剑的南宫家，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