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少女不答,陆绝继续落下一子,再次发问:“你觉得阿三如何?”
“啊?”
等等,阿三是谁。
看陆绝那十分不屑的眼神,宿玉再度了悟,无非是换一种问法,阿三可能也许差不多就是那位三师兄牧文修。
要说陆绝当了谷主之后,陆陆续续收了四个徒弟,他对徒弟的称呼也简单粗暴,当然是按照顺序,一二三四五。
比如小一,小二,阿三,小四,若是再收洛林玉为徒,往下排就是小五。
宿玉心下百转千回,如果陆绝有意收洛林玉作小五,那她岂不是更走不了了。
其实换个想法,或许她能借陆尊主徒弟的名号狐假虎威,在外“横行霸道”更方便行事。
反正人是活的,见机行事。
就那么一刻,少女放弃盘算好的一切计划。
只是陆绝问她牧文修是怎样的人,她从醒来到现在,也没见过这位三师兄,如何会知道具体。
宿玉脑子飞速旋转,扳着手指开始胡诌:“唔,三师兄俊俏,出身又高贵,功夫也好,三师兄温柔,女孩子都喜欢三师兄这样温柔体贴的,举个例子三师兄刚认识我那会,送我一串糖葫芦……”
这自然是从蒙蒙那里诈出来的信息,她照本宣科说出来而已,再说了夸夸陆绝的徒弟,他应该也会欣慰吧。
谁知青年无情打断:“你,回去把清心经抄五遍。”
宿玉一下子愣住,抄那玩意做什么,真是莫名其妙,清心经是修真界心法,无情谷这种外魔邪道也通用?难道不会反噬?他们平时到底学的什么,用的什么。
不过她还算有眼见的,能立刻明白陆绝为何会不高兴,皆是当着他面夸牧文修温柔又俊俏。
陆绝骨子里其实傲娇得很,曾经在他少年时,宿玉出于对美的欣赏,夸掌门新收的小弟子生的钟灵毓秀,风姿卓绝。
少年陆绝也是古里古怪,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她想约莫是少年对自己的容颜过分在乎,可是都这么久了,怎么还容不得夸别人,臭毛病一点都没改。
只不过彼时她是师父,他不能以下犯上,只能暗戳戳不舒服。如今她是个无名小辈,他自然可以惩罚她。
清什么心,人最控制不住的就是心了,她又不修无情道,所以当年她对徒弟修无情道不太理解,这孩子有多少情了,就要无情,能勘破吗,别把自己折了。
罢了,何须再计较这些小事,左右哄着点就是了。
牧文修哪里有陆绝俊。
所以宿玉绽开笑容,笑嘻嘻谄媚道:“尊上——最俊,三师兄哪有您俊俏!”
陆绝没吭声,听到这话倒是略有些吃惊,耳廓渡上层粉色,指尖又落下一子,才煞有介事斥了句“放肆”。
说完目光悉数落在棋盘上。
啧,怎么又开始害羞了。
“那个……”宿玉刚想说什么,一阵地动树摇,她下意识扶住桌沿。
耳边风过沙沙,树叶窸窣,月亮被云层遮盖。
一团不规则形状黑气从崖底上升,不断蔓延开来,很快遮云蔽月。
魔物从分散到聚拢,有一棵树那么高,生出五官四肢,发出桀桀怪笑,张牙舞爪逼近他们。
陆绝一点都不惊讶,仿佛预料到一般,从容得很,只见他抿了口茶,气定神闲,挥手生出道结界先隔绝了宿玉。
“小心!”宿玉忍不住出声。
青年不咸不淡道,“记住,噤声。”
而后随手执黑棋扔出,棋子在半空飞速绕圈,结成无数颗棋子绕着魔物旋转,看的魔物眼花缭乱。
最后那颗黑棋直直打中魔物核心,魔物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原是深渊封印裂开条缝,那也不应该,陆绝这等修为,如何能出现这么简单的纰漏。
何况他还在深渊上,除非他自个儿打开封印,这也能解释的通,他为何不急不躁。
宿玉满腹狐疑望向青年,在她震惊目光中,青年把收服的魔气推进自己丹田。
可还是有一丝狡猾地钻进青年额心。
陆绝默了默,和宿玉对视,冷嗤道:“这些魔物本和我无关,可我恨它们。”
“无情谷秩序不比大宗门,可他们猎杀的远比不上我一人,我猎魔物养着,不过是因本座——”
他顿了顿,继续道:“狡诈。”
狡诈?这词儿新奇,宿玉听到青年用这么一个词贬低自己,心里不是滋味。
“外界都说惹了本座生不如死,活不过半年,你猜为什么?”
宿玉悚然,这是在做什么,推心置腹,自我剖白?小子,我现在不是你师尊,你这么暴露内心,我会不会死翘翘。
“因为本座一直都是个怪物,一直都是,我想……”
他眼神变了,眉心一团黑气萦绕。
宿玉盯着那团黑气若有所思,口中说着安慰的话。
“尊上不要把自己说的那么坏,你怎么会是怪物,总有人会相信你的。”
“是吗?还会有谁?”青年神情迷惘。
宿玉在他冷冰冰的眼睛里窥到了厌弃,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变得空洞,同时他整个身体不受控往下倒。
宿玉眼疾手快接住青年,青年依在少女肩上,合上双眸。
“我在呢,先睡吧。”
宿玉知道他是被魔气侵蚀,但她也知道陆绝被魔气侵蚀很快会完成净化,只是这个过程他会暂时失去神智,露出脆弱一面。
他像迷了路的孩子,喃喃自语:“我甚至杀了最在乎之人。”
宿玉屏住呼吸,知道他已经神志不清。
她细声问:“你真的杀了她吗?”
“我不知道。”
宿玉不知他说的是否是她,遂认真道:“陆绝,人都是要放过自己,或许你说的那个人,从没有怪过你。”
她一直是不敢面对这个徒弟,从直面陆绝到现在,她心里都是乱糟糟的,没有条理,说话也是未经思考,直接滚出喉咙。
因为从被雷劈死再到复生,对宿玉而言只是一闭一睁眼。
可是对于陆绝来说可是十六年之久。
虽说江湖上一直都有关于陆绝的传说,然而和那些欣欣向荣,人生一片光芒的小剑仙们相比起来,他这昔日正道天才堕落成反派魔头,剧本拿的稳稳的,多少令人唏嘘。
终究因为她这个师父横死,而让陆绝深陷如今困境,纵使实力强悍,却无法自证,不被世人认可。
明明没有入魔,被当成大反派,就连民间的皮影戏折子戏,他都是小丑的恶鬼形象。
这十六年只能依靠自己独自走下去。
宿玉其实很欣慰徒弟能熬过来,因为从再见他第一眼,她就知道陆绝绝不是世人口中传的穷凶恶极之人,包括他方才以身镇压魔气,导致短暂的失控。
他已经磨去了少年时的锐气和莽撞,变得更加强大内敛,陆绝一直是个敏感的孩子,能看开那得是多不容易,一定很难熬吧。
她作为师尊,实在无颜面对,她怕徒弟怨恨自己。
她已改头换面,前尘往事都不重要了,终究是钻了生死漏洞,未来如何还未可知,何苦给了希望又给与致命一击。
这比不给希望更加令人绝望。
她这些天反复斟酌,暗中用上清独门传讯方法写了两封信,准备交给上清掌门。
一封告知掌门师兄一切真相,希望他们能放下偏见。
另一封大致意思就是在她心里,徒儿一直都是最好的,害他背此骂名她深感抱歉。
如若徒弟想正名,可借君掌门之手昭告天下,如若他放下了,并不在意陈年往事,那她这个当师父的遥祝他长乐无忧。
宿玉原本就没打算和陆绝见面,等出谷后更是不复相见,可是误打误撞真相见后,披上一层马甲,直面这些难题其实也没那么难,她容貌和个性和原来迥然不同,又害怕什么。
人的性格完全可以随着身份而转变,从前她是师父,样貌又是极富距离感的清冷。
所以作为衡潇仙君的时候,她虽性情温和,然而多多少少是稳重而疏离,甚至不近人情的。
现在洛林玉只是个少女,没了身份上束缚,她自然也跟着欢脱一点。
只是陆绝似乎没有怨她这个师父,他在自怨,解不开心结。
少女叹息,伸手揉开青年那揪在一起的眉心,“对不起。”
她隔空摘两片树叶放至唇边,美妙乐声从叶片间流泻,似溪水流深。
歌声清越,风吹散了乌云,陆绝醒了过来,神思清明。
他仿佛听到了古安魂曲,还有歌声,那是师尊的哼唱。
是在做梦吗,青年本能环视四周,心砰砰乱跳
“是我!”
少女那张脸和他所念之人完全不同,方才或许只是一场梦?
青年恢复冷静,悄然打量着少女,试图从她那张脸上找到什么破绽。
“怎么回事?你手里拿的什么?”
宿玉灵光一闪,托着瞬息散药瓶泫然欲泣,故意说的结结巴巴:“其实,其实我发现……今天吃错了药,脑子,脑子有点不正常……”
“吃了什么药?”陆绝嘴角微抽。
宿玉一阵恍然,他这语气稀松平常,颇像她当年问他,“小绝今天吃了什么。”
她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本来想吃些美容的,不小心拿错拿成补脑的。”
瞬息散勉强是补脑的吧,不算撒谎。
美容丹也是实话,洛林玉总是嫌弃自己长的不够性感,被几个宗门弟子忽悠,花了不少灵石买了一堆所谓的驻颜丹,但她不识货,买的全是假的,那些都是丰胸的丹药。
洛林玉知道后气炸了,这不嘲笑她吗,因此她提着剑和人大战,最后被三师兄劝回来。
陆绝喝茶差点噎住,眼神怪怪的,良久才吐出一句话,带几分嫌弃:“脑子确实得好好补补。”
宿玉:……
何以解忧,唯有沉默。
她以前没怎么发现,陆绝这家伙挺能冷场。
花瓣簌簌吹落,几朵落在陆绝白色云纹锦衣上。
宿玉伸手想把花瓣拂开。
陆绝站起身来,宿玉立刻收回手,轻咳一声以遮掩尴尬。
“是药三分毒,回去再把《大荒药经》抄十遍,还有五遍清心经,三日后一并交于我。”
为了证明不是在唬人,陆绝捏了个诀,手中已多出一本《大荒药经》,递给少女。
又来,宿玉扶额,看来来真的了。
他在走他师父的路,用她的教育模式折磨人。
宿玉神色幽怨,弱弱问:“能不抄吗?”
“不能。”
陆绝眸中带着星星点点玩味。
犹记当年宿玉初为人师,也是这么严厉苛刻,唯一不同的是陆绝天赋高,学得快,这学得快不仅仅限于功法,包括厨艺,绣花,算账……
堪称居家全能型人才。
但同样她也罚陆绝抄书劈材烧火这种杂事,美名曰锻炼身体。
不想不知道,一细思她竟是这副德行。
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宿玉在心里哀嚎,虽然她当年像个老古板,最喜欢罚徒弟抄书,可是谁会喜欢抄书,陆绝当年是怎么能做到心无旁骛,抄那么多书的。
这孩子是如何做到丝毫不反驳,任劳任怨被师父“折磨”的?
宿玉忍不住发笑,她又想到陆绝少时每次犯错就会眼眶通红,欲说还休,先发制人一派委屈模样,反正每回都不好意思罚他太重,抄也就抄那么一遍,练练手吧。
眼泪是最好的利器。
洛林玉这张脸天然甜美,一笑眼睛弯成月牙,两靥生花,本就适合撒娇卖萌,连她对镜照影,看了都顶不住,她不信陆绝铁石心肠。
师尊大人决定也试试。
于是宿玉发挥多年熬成的垃圾演技,硬生生挤出两滴眼泪,可怜兮兮道:“尊上对,对不起,林玉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乱吃药了。”
“……”
大抵她演技太假,陆绝不为所动。
这时天空掠过一道弧线,蓝色灵鸟飞来,尾巴上流光溢彩,灵鸟盘旋,青年曲起手指,鸟停在指节上,鸟喙开开合合,
小鸟说什么宿玉自然听不懂,她盯着这只漂亮小鸟,总感觉很是眼熟,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又稍纵即逝。
灵鸟扑棱着翅膀飞走,陆绝眉头不断往下坠。
“去七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