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嚣张的少年示弱。
Presentation通过后，姜晴和纪臣的师生关系还在继续。她跟着纪臣一起，蹭课蹭到教授都认识了她。
每周三和周末，有时纪臣会给她借张学生卡带她去图书馆，有时纪臣会在咖啡厅等她，有时就是在校园随便一张长椅上，她借着纪臣课堂的ppt给他讲解，他大部分时候是配合的，但偶尔也会插科打诨逃避学习，还拉着她一起玩游戏。
跟他一起走在校园的路上时，姜晴都会有片刻恍惚。
好像之前被迫放弃的大学生活，在以另一种形式得到弥补。
期末周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姜晴最后和他讨论了一遍论文的主要研究对象。确定他没有任何知识误区后，她笑着点点头，“你的思路没有问题，我们的辅导也结束啦。祝你顺利结束final week。”
说完，她收拾好书本，正准备背上包走人，另一边垂下的包带却突然传来一股反方向的力道，将她瞬间拉回沙发椅上。
身侧的少年懒洋洋地敞着长腿，一只手还在随意转着笔，笑了下，“这么急着走啊？打算请你吃晚饭呢。”
“不用了。”姜晴扯了扯书包，想把那根带子拔出来。
不料他看着随意，搭在带子的那两截瘦白的手指劲却大得不得了，任凭她怎么使劲，包带都分毫不动。
纪臣手腕动了一下，她便被拉得身子半弯，与此同时他也凑了过来，盯着她的眼睛神色认真道：“要的。内地有个词叫谢师宴。你不让我请，会显得我很不尊重老师，很没礼貌的样子。”
“……”
看他这样一脸严肃的样子，姜晴真的用了十足的自制力，才将那句“你本来就很没有礼貌”咽下去。
但不管怎么样，她还是被纪臣带着去了他订好的餐厅。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阵子两人吃饭次数不少，纪臣也留意过，吃饭时姜晴意外发现他点的菜都很适合她的口味。
她摸着吃撑了的小腹出来时，天都已经成了黑蓝色，中环街头人流如织，暖黄的灯光透过街边的橱窗洒在窄窄的步行道上。走到皇后大道时，积食消得差不多了，姜晴正想去地铁站，身旁的男生却突然指着影院外立面上挂着的海报问：“想不想看电影？听说这部新上映的超英片还行。”
“怎么，内地谢师宴还包括饭后看电影这个环节啊？”她好笑地看着纪臣，有点无语：“拜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明天上午就有第一场考试了吧。别玩了，快回去温习功课啦。”
他长腿一跃，轻松跳下三级石阶，双手插兜站在下面，微歪着头思考一瞬后，振振有词说：“我们内地还有句话叫，玩得越狠，学得越稳。”
“……都是你自己瞎编的吧。”
吐槽归吐槽，纪臣的提议很是让她心动。不过她对那些打打杀杀的大男主电影没什么兴趣，问过纪臣的意见后，姜晴直接带他来了朋友兼职工作的私人影院。
“他们这里有很多小众电影还有老电影的版权，”她解释道：“我刚刚问了他，七点半有一场《魂断蓝桥》，我想看很久了。”
这个地方本就小众，不是电影发烧友一般也不会来。直到开场，整个影厅都只有他们两人。
见没人，纪臣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双眼盯着屏幕突然说道：“你那个朋友，对你有意思吧？”
“嗯？”姜晴有些没反应过来，“你说子轩？不会的，我们从小就认识，怎么可能。”
也不知道这段话触动了他哪个笑点，只听见纪臣嗤笑一声，随后阴阳怪气地感叹了句：“可怜的子轩。”
显然有些人已经进入18R了，有些人还停留在动画片阶段。
他还想再说什么，就被姜晴嘘了一下。
“别说话了，电影开始了。”
说完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的大银幕，非常认真的样子。
纪臣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没再多说什么。尽管他对这些情情爱爱的电影性质缺缺，叫姜晴看电影也不是真为了看电影，但还是遂了她的意，安安静静地靠在座椅上陪着她。
只是电影放到后半段时，银幕开始时不时闪烁，纪臣语气平淡地对她吐槽了一句：“你朋友兼职的这个电影院看来不怎么样嘛。建议你以后还是选择正规影院，少来这帮他冲业绩。”
说完，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原本还在闪烁的银幕突然黑掉，连音响也断了，这下整个放映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安静得有些瘆人。
虽然她朋友只是负责售票，和这事八杆子打不着关系，但毕竟是她提议选这里的，眼下出现这种情况她也有些抱歉，因此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向他解释道：
“不好意思，我之前来看过很多次，只碰到过一次这种情况。你放心，一般这种就是设备故障，估计等下staff就修好了。”
不过这次好像等得有点久。
久到她发现身边的人自从屋子黑掉以后就再也没说过话，反而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她有些不安，轻声问他：“纪臣，你怎么了？”
却依旧没有得到答复。
姜晴点开手机手电筒，才发现身旁的男生脸色发白，额头上已经满是星星点点的汗珠，此时他双眼紧闭，嘴唇紧抿着，微微颤抖。
姜晴吃了一惊，握住他攥成拳的手，又问了一次：“你还OK吗？等等，我出去帮你叫人。”
说完，她正想起身，手却被他反握住，力道大得她生疼。这时她才发现，那只手掌心已经满是湿汗。
“别走。”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从他紧咬的牙关挤出，像是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纪臣断断续续说完了后面的话，“留在这儿……陪着我。”
“等会，等会儿就好了。”
直到工作人员把故障修好过来致歉，纪臣才渐渐恢复平静。只是出现这个插曲后，两人再也没了看电影的兴趣。就着电影里主角的独白，纪臣告诉了她刚才那样的原因。
他九岁那年被接回了纪家。
就像所有豪门富n代一样，纪连山大学毕业就按家族意思成家立业，和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姐联姻。但两人一开始礼貌性地睡过一次交代了以后，就约定好各玩各的互不干涉。
后来纪连山来香港分公司拓展生意的那年，在港大校友奖学金颁奖礼上遇见了他妈妈赵晓晏，后来他又邀请赵晓晏去他公司实习，一来二往地两人很快就在一起。
但从一开始，纪连山就告诉她，自己是不婚主义。
在九十年代，这概念非常标新立异，但赵晓晏自己本身就是接受过西式高等教育的学生，所以没过多久也接受了。她毕业后两人就搬去了上海，没过多久纪臣就出生了。他的童年过得很愉快，就像任何父母疼爱、家境优渥的小孩一样，阳光开朗。
可联姻没有孩子，两边家族都觉不够稳固。
女方玩够了以后突然收心要回归家庭。于是他六岁那年，纪臣真正的妻子趁着纪连山出国出差找上了门，将两人的结婚证摆在了他妈面前。
后来如何他不清楚，因为叶晓晏立马就让保姆带他出去玩了。只知道等回来时，他妈妈双眼红肿，还没等纪连山回来就收拾好了行李，带着他回了中部老家的小城市。
“我恨那个女人，也恨老头，是他们俩让我妈陷入了道德上那样难堪的境地，”纪臣眼角微红，“即便回了老家，她也不开心，一个未婚带着几岁小孩的女人，又读过书，在那个小城市就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纪连山来找过很多次，但她都没有见过他。”
一开始，他还不清楚，总是哭着闹着给他爸爸打电话，要他来接他们回家。后来有一次被叶晓晏发现后，从来温柔的女人第一次发了很大的脾气，边哭边打了他几下，要他保证不再和他爸爸联络。
没过几年，她就去世了。本来叶晓晏身体也不好，全靠当时纪连山精心养着，后来回到小城市，为了争口气，也为了给他更好的物质生活，她没日没夜地拼命挣钱，身体很快就熬不住垮掉了。
葬礼过后没多久，他就被接回了纪家。
然后看到了一个比他小了两岁的人管他爸爸叫爸爸。
从那以后，他的生活突然间就被推入了无尽的灰暗。他知道了，原来那个小孩是他弟弟。也知道了胡同里其他小孩冲他喊的“私生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刚到纪家不久，纪焱说他把玩具落在了地下室，要我去帮忙捡回来。结果我刚进去，他就把门反锁上了。”
地下室二层杂物间一般佣人也不会去，他就那样被关了一天多。直到纪连山回来，纪焱瞒不住了，他才被放出来。
那个时候是冬天，他被带出来的时候发着高烧，纪连山气得要打纪焱，却被那女人死命拦住，到最后用了一句满不在乎的“小孩子不懂事，干什么要这么生气”搪塞了过去。
“从那以后，我就很害怕呆在黑暗的地方，”纪臣说完这些，像是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他闭着眼睛，喉结滚了滚，想竭力压制住翻涌的情绪。
这是他身上最深的隐痛，也是他从小到大掩藏的最深的秘密。现在他却在这样的情境下，对着这个认识几个月的女孩和盘托出。说出来连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姜晴听完他说的这一切，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沉默片刻后才说了一句：“那个人很坏。他欺负你。”
“可他们都说，他年纪小，他是弟弟，我的存在对他就是一种伤害，所以我得忍，我得让着他，”纪臣勾了勾嘴角。
姜晴皱了皱眉头，满是不认可：“可我觉得，在这件事里，你和你妈妈都没有错，而且，小孩子怎么能选择自己出生的呢？”
听到这话，纪臣突然笑了，眼底嘲讽意味更浓，“几年前老头告诉了我，他在我出生后那年就做了结扎手术，所以你说，纪焱是他妈跟谁生出来的。”
“不过他比我好，至少明面上出生名正言顺，老头也不可能自己公开给自己戴绿帽。”
“……”
那天聊到最后，她才知道，他第一次见面时的恶劣嚣张和满身戾气究竟是为何。
等纪臣送她回到坪洲的家时，姜晴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突然喊住了他，指了指旁边莹莹发亮的路灯。
“纪臣，你看。你接下来要走的路都有灯，所以，不用害怕。”
好似被施了神秘魔法，少年原本晃悠的身子定在原地许久未动。路灯笼罩着他，像是让他住在了光里，周身都是朦胧的不真实。
那双比银河更清亮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她，眼底不知名地情绪在疯狂涌动，像即将冲破禁忌一般。
面对此情此景和自己的一时冲动，姜晴有些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最后她挥了挥手，说道：“再见。”
于此同时，纪臣低沉动听的声音也同步响起。
“姜晴，等我考完试，要不要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