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掌柜呆呆地两眼发直，魂游身外，手中酒杯歪斜，酒水“哗哗”流到地上，毫无察觉。
凌无书冷脸拂袖而去，柱子紧随其后。宋其月心中一紧，控制不住脚步追了出去。
“无书！”她在轿帘外站定，拉了拉他宽大衣袖，“夏掌柜不了解情况，这不是他本意。”
“无事，回去吧，别让夏掌柜久等。我看着你进去。”他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
柱子送她到桃月居门口，猛地抬头恳求道：“老祖奶，您真的一点不在乎我们家公子吗？”
宋其月一愣，这从何说起？
“在酒桌上，我家公子脸色就不大好看，谁愿意看见心爱女子与别的男人推杯换盏？我家公子被骂，您就不能……安慰安慰么？不然，公子今夜又要为您失眠了！”
他勇敢与宋其月对视着，大有不吐不快的架势。
“你等我一下。”宋其月快步上楼，夏掌柜已然伏在桌上睡着了，她匆匆交代小桃几句，便又急急折返回去。
“走吧！”她微微喘息，“送你们公子回家！”
柱子大喜，坐到马车前甩了两个响鞭。小桃从窗户探出头来，喝道：“柱子！找死啊！”
柱子朝她扬扬鞭，一副欠收拾的模样。“吓得就是你！”
“你给我等着！”小桃身形倏地消失，想必是下楼来了。
“快走吧！不然一会又要劝架了！”宋其月拉住凌无书的手，掀帘进了马车。
柱子一声“驾”，马车片刻窜出老远，想必小桃是追不上了。
马车摇摇晃晃时不时颠簸一下，凌无书头晕晕沉沉的，撑肘望着她，音色也带了几分慵懒。
“怎么又肯送我了？”
“你喝醉了，还是送送好。”
宋其月心中腹诽：总不能说柱子求来的吧。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无话。宋其月也喝了不少，后劲上来，一阵阵眩晕难受。
马车蓦地颠簸了一下，她身形不稳，惊呼一声扑到凌无书怀中。
时间一瞬间停滞。
宋其月双手扯住他衣袖，才不至于跌落到地上，鼻尖萦绕着草木香，干净清冽。
是他的味道。
她抬头正对上凌无书双眸，眼波流转，眉目含情，无限温柔。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宋其月双眸惺忪，头也晕晕的，也不知怎么了，伸手在那喉结上摁了摁。
一股恐怖霸道的力道横扫过来，蓦地拦腰将她抱起！宋其月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眨眼间，已横坐到凌无书双腿上。
他一手盈盈握住她腰侧，一手牢牢扣住那只闯祸的小手，满头青丝倾下，挡住外面视线，将两人禁锢在方寸之地，
两人呼吸急促交错，宋其月从他近在咫尺的瞳仁中，看到自己茫然无措的小脸。
她期待地缓缓闭上眼睛，只听到上方压抑的喘息声。
“乖乖坐好！”他哑哑道。
宋其月身子一轻，睁眼，已被他抱回原来的位置。她愣了一下，酒瞬间醒了，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凌无书双手撑在轿凳两侧，一副被调戏了的模样，冲外头冷声道：“柱子！怎么还不到！你赶的是蜗牛吗？”
柱子扬着鞭杆百思不得其解，桃月居到新宅子不过三里。他故意绕着巷子多转了八圈，连小桃都追着马车骂了八次，按说时辰也够了，公子应该称赞才是，怎么会语气中饱含怒意？
轿子终于停了。
宋其月、凌无书先后从里面下来，面色讪讪的。
“就送到这里吧。”她低着头，尴尬地扭着手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嗯。”凌无书低低应着，朝柱子道，“先送老祖奶回去吧。”
“公子，”柱子挡在轿帘前，“我看老祖奶似醉得不轻，不如暂住一晚，省得来回奔波辛苦。”
“不过三里地，送回去吧。”
宋其月忙飞速跳上马车，结束了这开天辟地第一尬。
桃月居的昏黄烛光还亮着，小桃还在等她。
“老祖奶，您不知道，那个柱子，跟有病似的，驾着马车绕桃月居转了八圈，在咱门口甩了八次响鞭，可把我气坏了……”
宋其月烦躁极了，反手将小桃闩在屋外，跳到床上，颇为无奈。
“小桃，时候不早了，睡吧！”
“老祖奶 ，你困了么？我还没说完呢？……好吧……明日我再跟您详说……”
宋其月猛地将被子盖到头上，隔离嘈杂声音。小桃走后，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凌无书那双含情眼，挥之不去。
她失眠了。
翌日五更，凌无书带柱子前来商议青石巷美食街事宜。
其他人还在睡梦中，宋其月只好简单梳洗一番后下去开门。
外面漆黑一片，公鸡才刚刚打鸣。
凌无书身穿云白波浪纹雁翎氅衣，青丝半束，黑色丝带随意系着，带着几分慵懒惬意。
柱子头发梳地光滑水亮，跟主子一样精神抖擞。
宋其月怀疑，蚊子站上去都得劈叉。
“什么事啊？”她点燃桌上烛台，不住打着哈欠，真是怪了，这会子倒困得不行。
“我想去永州、登州、湖州几个地方转转，看能不能请一些当地厨子过来，加入青石巷。”
“想法不错。”
“一刻钟后出发。”
“奥，那去呗。”宋其月随意理了理头发。
“那我走了。”凌无书依依不舍走到门后，又转身嘱咐，“以后，少操些心，早些休息，不要熬夜，好好吃饭，等我回来……开办美食街。”
宋其月强撑着眼皮点头，二人一走，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他一走便是三个月。
宋其月也没闲着，在新开的店铺里忙活，并叫人放话出去，三月十七，黄道吉日，桃月居宋其月与简舒阁凌无书大婚。
届时在青石巷美食街大摆筵席三天，外地客人全免费，嘟嘟拼马车免费接送。
此消息一出，郓州城炸开了锅。
大街小巷议论着。
“宋其月跟凌无书不是死对头吗？真得要结为夫妻？”
“听说青石巷，从头到尾长八里，宽五尺有余。街道两边全是各地美食珍馐，去了青石巷，等于尝遍天下美食。”
“除永安县外，其余各地免费三天呢！”
“马车接，马车送，早去早得。这诚意，若辜负了，天地难容。”
……
此消息一出，养马村村民也疯了。
村民连夜聚到宋宅，乌泱泱围满了院子。
“我不同意！”宋宜旺身后排了一队老头，各各面色肃穆。“老祖奶，虽说平日里我们不对付，但作为里长，我不能眼睁睁见你跳火坑！凌家，不能嫁！”
其余人等纷纷附和：“对！不能嫁！不能嫁！”
宜旺家的站在一群年长妇人中间，劝解道：“老祖奶！咱永安镇里俊俏后生也很多，虽说模样比不上凌无书，总还算周正。若您有看上的，我们给您保媒！”
宋维亮、宋安庆等年轻后生也纷纷应和：“对！永安镇没有合适的，还有永安县，还有郓州，还有大朔国，总能找出比凌无书强的！”
……
宋其月站在廊下，心中叹了口气，看来凌家因为放贷，口碑的确臭了。村民对凌无书颇有微词，一时之间让众人接受他，道阻且长。
同时，她红了眼眶，有些感动。这些人之所以站在这里反对，也是因为关心则乱。
“不是的！”小桃见宋其月为难，焦急朝众人道，“其实，凌无书跟柱子都是好人……”
她还没说两句，已被铺天盖地的责怪声淹没。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凌无书什么人，我们深受其害，还能不知道！”
“男人最懂男人！”
……
宋其月后退两步，朝村民深深作了个揖。
村民见她如此郑重，瞬间安静下来。
宋其月望着火把映照的每一张脸，每一张熟悉的脸，诚恳道：“我知道，大家都是为了我好。但是，也请大家相信其月识人辨人的能力！”
村民听她这样说，一个个像泄了气似的，表情一言难尽，仿佛写着：好白菜要被猪拱了！
“依稀记得养马村遭大风雪那年，冻死饿死不少马匹。除夕将至，家家户户穷得买不起年货，老人买不起棉衣，孩子看不起病！”
她有些哽咽。
不少妇人也悄然抹泪。
共同经历过苦难的人，几句话，便能引起共鸣。
有些痛苦，刻在脑海，永远忘不了！饿肚子的滋味，受冻的滋味，深夜跪求郎中看病，自尊碎成渣的滋味，甚至饥荒年月，为了活下去，卖儿卖女撕心裂肺的锥心之痛……
太多太多！
宋其月见村民动容，话锋一转，感叹道：“也是那个除夕夜，我提出创立嘟嘟拼马车。当时，宋家大院也站满了人。反对，质疑，对抗……大家都不相信，不相信宋其月一个弱女子，能跟一群男人厮杀，在永安县占得一席之地！”
他们当年，的确那么做了！很多人羞愧低下头，悔不当初。
“如今回头看，养马村家家户户盖新房，年年有余庆，离不开大家的勤劳苦干，也离不开我当初力排众议的决定！”
宋其月又深深朝村民作揖。
“宋其月感激大家的关怀！但也请大家相信我的每一个决定！凌无书，我非嫁不可！”
廊下，没有点灯，昏暗一片。
宋其月就站在黑暗中，仿佛整个人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