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生活非常枯燥，可我从不向往山外头的大城市。
即便黑白电视机每天播放着无聊的话剧，日日清晨会被鸡鸣声吵醒，响午每户人家都会传出吵闹的谈笑声，黄昏时红霞渲染浮云，烟囱冒出滚滚浓烟飘向山头，鸟儿成群结队飞过西下的太阳...
村子很小，却装的下许多人，其中也包括平凡的我。
我没见过我爸，我妈还没生下我，他就死了，是事故。爷爷奶奶只有我爸一个儿，唯一的亲骨肉就这么没了，就赖上了我妈。
我妈这十几年，为了养活一家，什么苦力活都干过，才四十来岁的年纪憔悴的快赶上奶奶，有人调侃道她俩像对亲姐妹，我妈听了直笑。
毕竟我是她儿，原是她身上的一块肉，能感受到她的心在疼，我能感受到…因为我也疼。
我初中就不上学了，我妈想让我读下去，我说不爱学习，钱留着比什么都好，其实我挺喜欢读书的。
不过我能帮着家里种地，生活还算过得去。
那天我躺在田野间，看着没有尽头的天空，心想：山那边是怎样的？
我妈告诉我，大城市里头，没人放牛也没人种地，那里的人们成天开着四个轮的汽车在红绿灯中穿行。
我妈问我，想去外面看看吗？
我摇摇头，世界大了有时候也不是件好事，我现在想做的只有守着家，守着我妈。不过这句话我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16岁那年，我学会了抽烟，第一支烟是偷了爷爷的，难抽，呛地我直咳嗽，不过我还是抽完了，因为我妈又躲在房间里偷偷哭了，嘴里还念着我爸的名字。
我在屋外听着她一会说想他，一会说恨他。
我没见过我爸，对他没有感情，也没办法理解我妈的伤处。可能是我还小，许多事都不明白，所以我学着平日里爷爷抽烟的样子，吐烟气的同时摇摇头、叹叹气，乐得发现还真像那么回事。
这时耳边传来我妈叹气的声音，明明很浅，却像是有力量，死死揪住了我的心。我一下忘了自己刚刚在想什么，只是傻傻地抽着烟直到抽完。
这些年里爷爷奶奶理所应当享受着我妈的劳动成果，但还会埋怨我妈对他们不够好。有回我没忍住唾了他们几句，他们就被我气的脸红脖子粗，却还在骂骂咧咧、指桑骂槐。
“这就是好吃好喝供出来的狗娃！”
“狗早死了！”
冲动之下这应该是我十几岁的人生里骂过最狠的话了，我心里虚又要摆出刚硬的态度，后果就是被我妈打了一巴掌。
以前调皮的时候，我妈打我都只是装腔作势，力道总是很轻，可这一次比以往每一次都疼，她像是用尽了力气，嘴唇都白了。
一瞬间我感到狼狈、慌张、不知所措…各种复杂的情绪到最后汇聚成了恼羞成怒，我头都没回地跑了。
过路人看完这场闹剧，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散了，这些事在他们看来算是家常便饭，没什么特别的，毕竟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可对我来说，打在脸上的这一巴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让我连家都不敢回，在田边睡了一夜。
正值夏季，田地里蚊虫多，当太阳还没高高挂起时，我就被蚊子叫声和身上一阵阵瘙痒扰醒了，正好看见离自己最近的老人戴着斗笠在插秧，我闲来无事，喊着上前帮忙。
插完秧，已经是下午，我躺在草坪上，嘴角叼着根稻草闭目养神，其实我根本睡不着，我能感受到阳光灼烧着我的脸和裸露在外的皮肤，晕乎乎的同时，耳边传来那些学生们放学的声音。
即便是在贫困的山区，人之间都是有分歧的。他们议论、嘲笑我，说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有出息。
等他们走后，我才睁开眼，刺目的阳光瞬间扎进眼珠，我连忙起身揉了揉，嘴里叼着的稻草吐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原本待在裤兜里的烟。
我默不作声，往家的方向走。
其实我也没那么要强，任何人都可以觉得我没出息，可是我不想让我妈失望。
两年时光很快过去，我妈也在这时候病倒了。
她躺在床上，眉头皱地紧，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噩梦。奶奶在边上埋怨，嘴上说的越来越难听，我强忍着怒火，把嘴里的烟熄灭丢出窗外，上前帮我妈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她听到动静醒来，睁开眼看见我，却哭了，抬起手轻轻摸我的脸。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我愣了下，有些不知所措地替她擦掉了眼泪。
我妈说，她刚刚梦见我爸了，我爸不忍心看她在人间受苦，想带她走。说着我妈收回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身体都在颤抖，她说，她差点就答应了，但她更怕丢下我。
我不懂得说煽情话，连句安慰的话也没能说出口，等我妈又睡过去后，才悄悄出了房，抽了几根烟，满脑子都是我妈说的话。
“妈刚刚梦见你爸了…他说他不想看我这么苦，他想带我走，妈差点答应了…可是我跟他说，我一点也不苦，只要我儿健健康康…”
18岁这年，我离开了家，离开了这个村子独自去往大城市，离别时我紧紧抱住了她，说出了那句埋在心里许久的话。
“妈，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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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后，我拿着不多的行李，站在行人不容易注意的角落，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繁华。
我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强撑着表情才让自己显得没那么格格不入。
我从小就帮着我妈干体力活，力气大，很快就在工地找到了工作。身为一名工人，我身上永远是最脏的，水泥印在脸上，我自己都要不认得自己了。
我拿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台便宜的翻盖手机，还办了人生中第一张电话卡，然后给妈去了封信，告诉她从现在开始可以跟我打电话了。
家里没有多余的电话，我妈怕麻烦别人，为了能与我联系，三天两头跑到村口的小电话亭给我打电话，每次都问我吃的好睡的好吗？
其实离开了家后，我开始失眠，有时候整晚都睡不着。不过这个工地伙食不错，住的地方也不算差，所以我总是毫不夸张的回答她，都挺好。
之后我又存钱换了智能手机，给我妈也买了一台，交流方便了，我妈很开心，说那是她收到最好的礼物。
我知道我妈老了许多，因为那时的她不再三天两头地跑村口给我打电话，怕我担心，每次都跟我解释是她最近太忙了。
手机寄回家后，空闲时她会给我打视频，我教过她，她也学的很快。有一回我妈哭了，说对不起我，我担忧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说我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头上就长出了几根白发。
只记得我没忍住，借着上厕所的理由躲开手机哭，不是委屈，是气急了，恨自己无能，眼睁睁看着我妈的头发越来越白。
之后几年我都没有回家，我在跟时间拼命，有时一天打好几份工，同事都调侃我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我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所以在本该跟亲人团聚的日子，我还坚守着心里那份执着，硬生生把孤独赶走。
离开家的这几年，我的烟瘾越来越重，也习惯了大城市的快生活，但是在每个睡不着的夜晚，我都会想起那段自由洒脱的日子。
我感叹着、怀念着又遗憾回忆里那个嘴角叼着稻草的小子，离现在越来越远了。
新年又来了，我妈最近鲜少与我联系，想必又开始忙碌，这时候公司正好放春假，我毅然决然带上行李走上了回家的路。
我特意没有把回家的好消息告诉我妈，我想给她一个惊喜，我也有好多好多话想对她说…
几个小时的路程，我终于翻越了一座山，途中我在想，山里头现在是怎样的？就像当年我躺在田野间幻想着山外头的风景。
乡路上，我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地方，比如我小时候常跑去玩的小山角，我插过秧的田地，我上过的小学…我还看到了眼熟的邻里，几年没见，倒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他见了我支支吾吾，竟没认出我来，我没等与他相认，继续往前走，直到看到了我的家。我步伐都变快了，希望能早点见到我的妈妈。
当我再一次跨入那道门槛，居然已经过去了五年，看着眼前陈旧的家具，还有墙壁上某个小捣蛋鬼画的涂鸦，这刻的感慨万千已然化成一句话。
“妈，我回来了！你在哪呢？”
说着我推开了我妈的房间门，瞬间一股霉味扑鼻而来，让我愣在原地。
我疑惑地走进去，打开了我妈的橱柜，没找到发霉的东西，却在里面找到了我给她买的手机，它被一块洗得褪色的手帕包裹着，和爸的遗物放在一起。
突然身后传来咳嗽声，那声跟记忆里的一样，让我回过头。
我见到了我的爷爷，他变得消瘦而憔悴，两只深陷的眼睛在看到我的脸后湿润了。
“孩子？”
我点点头，“我妈呢？”
“她…她走了啊…”
“去哪了？”
爷爷没回答我，看着我的眼神里透露出忧伤。
后来，他领着我跪在了她墓前，原来我妈早在半个月前就死了，说是病了没来得及医治，好好的人就这样病死了。
爷爷奶奶想通知我，我妈不同意。
等我跪累了，起身去偷拿了爷爷的一根烟，又回到墓前坐下，点燃后我吸了一口，不意外地呛到咳嗽，眼泪也一起咳了出来。
爷爷的烟还是和16岁那年一样难抽。那时候抽烟被我妈发现，挨了一顿骂，让我戒烟，没戒成。
记得她当时气得破口大骂，说再也不管我了。
我拿掉了嘴里的烟，深深摁进土里后，迟钝地撑起身子。我在心里回忆着我半个月前在做什么，在我妈孤零零死去的时候我都做了什么？
半个月前我刚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那是我这五年的心血，那是我这五年最开心的日子。
本来今天也该是开心的日子的。
终于，我没忍住，在我妈的墓前失声痛哭。
最后我离开了村子，没再回去。
这里的记忆也随着那最后一根烟，飘过村庄，飘出了山。
许多年过去，每当工作不如意时，我都没再习惯性地从裤兜里抽出烟放入嘴里，我会思念那座生我养我的山村。
那有我没带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