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 (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冰织羊side(1 / 1)

云飘向城市,把雨水洒出去,做一次供养和哀悼。天色是这样潮湿而未亮,冰织羊穿戴整洁,一身肃穆的黑。他要参加母亲家族一位亲属的葬礼。

空气中充斥熏香的气味。被鲜花装饰的灵柩,死者的脸像一个苍白的句号。母亲说这是抱过他的人,冰织羊没印象,却又在这一刻听到轻声哼唱。也许母亲也听到了,她忍住以往所有的不满,跪坐在人群中佯装悲伤和沉着。

僧侣的念诵,声音浑厚有力。法器代替指针,音韵响彻一秒就少去一秒。唯有诸佛菩萨的造像,永远挂着幽微而慈悲的笑。活着无比珍贵。最后她同意了,和丈夫一起送儿子出门。

18岁的冰织羊第一次独自远行,行李箱里装有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学校在兵库县西宫市,距京都120公里。生命处于有限的时空之中,但在这一天,他把饱含父母遗憾和期待的种子从身体里摘除。他将进行法医学研究而不是体育竞技。这是无垠的自由,此时会有新生,会有宁静而盛大的快乐。

最近几年,法医解剖的委托数量越来越多。

老教授向硕士毕业在即的学生们分享工作日记。冰织羊看得很认真。老教授工作超过五十年,五十年间,每年需要解剖的遗体数量翻了近15倍。在警察厅实习的高中同学透露说,每50名死者之中就有1人需要解剖。每40名需要解剖的死者之中,又有一人是“乌鸦”。这样的解剖,冰织羊亲眼看过一次,只一次就终生不忘。

稍微切开感染者的胸腹,争先恐后,粘稠的黄黑色脓样血水大量流淌。拉开皮肤,固定,看见除心脏以外,其他脏器组织全部腐败,凝成臭气熏天的浑浊粥样。

还没出现尸斑,甚至肢体还余留一点温度和柔软。可这样的感染者体内,竟然呈现死亡时间超过一周才会有的可怖样貌。这就是乌鸦病毒(raven virus)带来的骇人听闻。

由人工合成并因泄露事故而广泛传播的烈性病毒,其引起的心脏外其他脏器的腐坏是当今世界最致命的器官坏死症。生物安全等级为4级,最高级别,潜伏期可达数十年,仅在人类间传播。令感染者死于出血性休克、心肌梗塞或多发□□官衰竭。

病毒潜伏期间,感染者各项生理指标无一异常,无法进行有效检测。另感染者普遍身体素质优良,可实现人类理论自然寿命。另少部分感染群体生理机能异常卓越,海内外均有相关恶性事件报道,社会讨论热度高居不下。

冰织羊忽地想起三年级时转学的同桌。从小到大,那些仓促离开的人之中,是否有谁不幸被感染了?

不知道。

就像站在解剖台前面,要是不剖开遗体的胸膛,不检查脏器就无从得知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有人直到痛苦死去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死因。

死人不会说话。活人活在未尽的沉默中。

“解剖不仅能够查明死因,还能够帮助死者家属乃至全社会预防疾病。这份事业既是为了死者,也是为了活着的人——我像你们这般年轻时,我的老师这么嘱咐我。”

这一批学生要毕业离开,老教授组织最后一次会议。

“医学诊断和治疗的速度还赶不上病毒传播和进攻的速度。被送来解剖,需要被查明死因的遗体还会增加。可能某一天,我们一如既往来到工作岗位,却在拉开尸袋拉链时看见了熟悉的面孔,那是我的脸,是你们中谁的脸。”

人固有一死。

病毒需要宿主。

为对抗死亡和疾病,人会超乎想象地团结,像万千河流注入大海。只可惜征程多艰,时间之凄凉。

冰织羊参加过毕业典礼,回到家。六年大学生活没有把他从小受父母教育养成的习惯消磨,他早起,规律饮食,做事情有序而笃定。第二周,留校助教的审批结果和老教授的讣告一并传来。冰织羊很清醒。他婉拒留校,收拾行装,隔日出发。

三个月前,一家医学研究所发来实习邀请。所长是才华横溢的庆应医学奖得主,绘心甚八。在世界上创造出新事物有助于减轻存在焦虑,值得在没有帽子的地方做一顶帽子——疫苗。绘心甚八宣告,要把“乌鸦”这种病毒研究透了,把它们漆黑发臭的羽毛从人身上拔得精光。

在他的研究所,感染“乌鸦”的人和正常健康的人共事,同吃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为了深入研究,绘心甚八持续扩建团队。他已经是最具影响力的研究者,那份近乎神经质的苛刻和疯狂也让本人饱受非议——如果野心太强,创造者会变成最自私的恶魔。他会成为传奇,而我们其他人都得下地狱——有媒体指责道。

亲眼见到本人之前,冰织羊对绘心甚八怀有憧憬,也同样关心他到底会不会做出最伤人,最让人愤怒的事。天才和疯子,救济和毁灭从来只有一念之差。六年医学院生活剥离冰织羊对死亡的陌生感,但强化他的良善。意识中心的松果体保留每一个恐惧和悲伤时刻的印象。他接受这些神经活动,调出记忆就像剪辑电影一样自如。对自己说:要多去反思和质疑,要弄清可以信任的事和人,要获得自主,建立一段或几段稳固的关系。

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它是有限的。解剖台上的每一具尸体都是诠释。死了就死了。没人在乎他或她发了什么推特。在线留言,电子格式会因为硬盘损坏无法播放。云服务本身也有过期的一天……

如果疫苗研发成功,绘心甚八的人生故事当然会以口头相传的实现永存。尽管他死了,尸体同样是生命之树上枯萎的叶子。但他跃升为一个好祖先,他发明疫苗,令后代免疫这种病毒的侵扰。

去试试看吧。冰织羊对自己说。并不是要跟随绘心甚八,追求和他相似的不朽。这是低级的伎俩和动机。随着与父母的和解,与体育竞技的交集划上句点,他可以去追求未来了。既然创造出新事物有助于减轻存在焦虑,那就让自己的大脑,一团能放在手掌上不足500克的胶质体,他来见证救济,描绘地狱,思考生命的变异和存续,清点自己对世界的影响,甚至怀疑人类本身在星球上的意义。

一个早春降温下雨的清晨,冰织羊在绘心甚八办公室门上敲了三声。开门的是助理帝襟杏理。

办公室里光线不好,两面墙壁被各种人体组织标本和病理切片堆砌。绘心甚八跷二郎腿,穿拖鞋,泡面桶里的热气飘过他的黑眼睛和黑眼圈。

雨水滴滴答答洒在窗外樱花树上。从福冈一路向北推进的樱前线,沐雨的花蕾和年轻女子的微笑让这间办公室有了暖色。但这里并非绘心甚八食欲的理想国,也不是研究者的桃源。这里随时被政府的干涉,同行派来老练的卧底,不能停止和投资方的博弈,超脱的研究伴随对伦理底线的冲击。诸如此类,许多问题不允许回避,踏入时就需要直面的胆识和接受的勇气。

所幸这两样,冰织羊现在仍然持有。空气里还隐约飘动的福尔马林,死气沉沉的味道让他感到熟悉,像自己有什么早就遗落在这里,他不觉得陌生,和绘心甚八交谈时没有生疏。对大海高谈论阔者未必亲眼目睹,但他和他没有见过却相信大海存在。志趣相投,做清醒伟大的疯狂,他入职研究所,在长廊慢慢穿行,似乎住进很久以前的家里。

研究所和政府签署合作协议,无人认领的尸体需要进行无害化处理,疑似“乌鸦”感染者的更急需确认并彻底销毁。

被分配至生化鉴识科,冰织羊开始有机会独立解剖。切开已经发硬的皮肤,有的腹腔里内脏规矩陈列,有的则是组织碎块混着血水横流,等待被仔细分拣、归类、识别。没有丝毫消极,冰织羊一心一意执行日计划、周计划。

在不同工作区邂逅的陌生人教给冰织羊很多东西。他也见到真正的感染者,他或者她其实普通,会抱怨加班,周末出入酒局或蒸桑拿,也会全神贯注于手机游戏以潦草打发时间,对待歧视和非议的态度放松而搪塞。因为诚实,这种潦倒反而显得体面。

有一天,冰织羊用镊子轻轻拨弄托盘里的软组织。请问这是什么?年长者偏头看一眼。

“小孩。”

“什么?”

“就是没发育好的胎儿。女性感染者出现腐坏症状,子宫里的胎儿会跟着烂掉。”

一下班,冰织羊冲进厕所,吐得一塌糊涂,坐在地上接近虚脱。

这只在他大学报道第一年里发生过。年岁渐长,积累经验,精神不适终会被时间消释,理应如此。也并不是第一次目睹夭折在母体中的童年,为什么神经像被再次激活,脱离他强大的忍耐?

这股野蛮的劲头无法控制,就像樱花的盛期,喷薄速度惊人。

走路回去,流淌在都市街头。四望灿然的花树,嬉戏奔跑的儿童,行人和车流只是一个衬托生命欢闹的背景。兀自经过,在欣跃的春天里观望。人群中一定有感染者,他们还无知无觉,直到腐坏发作,内脏在剧痛中溶烂才会恍然。

冰织懂得这种悲惨,所以在研究所一刀一刀地雕琢可能实现的愿景,希望这世上再没有乌鸦这种病毒。在死人身上动刀也是一种救济,他没有毁灭,却是现状一点点在侵蚀他本身。

现在对待身份不明的尸体,一律做最坏的假设。逐渐可以承受,变得再也不颤抖。每一次切除更加熟练,以冷酷的方式。冰织羊给自己建立起一座城堡,墙壁里保护着慈悲和同情。

珍贵的东西一般都是脆弱的。担心时间久了,自己会变得麻木,反而不再慈悲。冰织羊去请教绘心甚八,竟然遭到苛责。尽管绘心甚八以一种理性的方式燃烧他的感情和经验,而这火焰仍冰冷刺骨。

“在这里,珍贵的品质太丰富反而不是好事。你在自找麻烦。”

“你要把自我意识杀死一次,才能重活。”

“要是振作的速度赶不上破碎,你马上辞职。我只和清醒的疯子共事。”

绘心甚八训话的样子非常瘆人。他不否认忍耐和奉献的价值,但这些在冰织羊身上泛滥,令他无法回应真正愿望的感召。

真正的愿望?冰织羊不明白,从填志愿起他就认为自己在做一件对的事,记在心里,始终提醒要坚持。

“我志愿研究死者,是因为这样也是为生者着想。我希望我的人生过得有意义。”冰织羊回答说。

“不,不对。”

绘心甚八否定,眼睛里跳动黑暗的火焰。顿时,冰织羊觉得自己口舌粗糙生硬,发音需要从头学起。很久,他仍不能反驳,不能解释。

“冰织。”绘心甚八开口,“不要把自己想得这么伟大。得不到的才是伟大的。因为不能长久占有所以值得称一声伟大。而越是求而不得,越渴望得到,接着行动,意识到面前有碍事的存在,想办法对抗、解决,直到把它们踩在脚下。这是最不辜负时间的活法。所以你在十八岁时重活了。”

“十八岁?”冰织羊想起和父母的争吵,他很坚持。这漫长的不合由一场雨中的葬礼画上句点。他全身而退,独自去兵库县读法医学。是法医学,而不是体育竞技。

“我的确不是那么伟大的人。”冰织羊心沉淀下来,他坦白,“我只想远离父母。甚至,我想他们死。然后我对真实的死亡感到好奇,死人和活人到底有什么差别。我想要接触尸体,各种各样的尸体。”

稍顿,他说起少年时沉迷一款射击游戏。他通宵达旦地按动手柄,每一下都令一只丧尸脑浆横飞。

现实中,乌鸦病毒令感染者身体变异,重伤自愈近乎死而复生。他们就像丧尸。

“我想要远离父母是真的。但我对疫苗研发其实没有多少野心。有时我很悲观,觉得这世界很糟糕,不如毁灭算了。所以我相信世界末日的存在,有机会的话,我想亲眼看看。”

“你的家务事和世界末日我都没有兴趣。至于疫苗的研发问世,这件事我说了算。对全人类来一次大洗牌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绘心甚八表情寡欢漠然,镜片上的反光仿佛幕布拉升。黑夜降临的片刻令冰织羊愕然,很快他又发出笑声。这黑暗的光影何尝不是一种映射,既是绘心甚八大方承认的恶意,也如同一面镜湖。目光所及,冰织羊审视自照。想来那些对自己赞许有加的人,不会看到这冰冷的一幕。

对于乌鸦的秘密,绘心甚八是求而不得的一方,但他渴望破解,因此不择手段,哪怕要像狗一样又咬又舔,咽下全世界最恶心的东西。

自己是这个人的协助者,也是见证者,无所谓因此沾光,还是和他同罪,黯然又遗臭很多年。也无论对父母怀有多少无言的憎恨,对音乐、对季节怀有怎样的欢喜。冰织羊都不那么计较,不会紧抓着不放手了。

孤独潜伏在任何深切的情感里。他接受这种孤独,接受自己的糟糕和不堪。世上有善良而无辜的人。保证不伤害他们,他不能做出这样的允诺。诺言来之不易。他宁可接受自己的不完整。

去卫生间掬一捧冷水洗脸,水顺着管道汇入城市地下复杂的排水系统。冰织羊当旧的自己也随水流逝了。

**

“小孩儿,别哭。来吃个糖。”

刚走出来,一个短发女子往自己还湿着的手里塞一块巧克力。冰织羊看看糖果,又看看她。她双手插腰,穿着廉价的黑色西服,尺寸偏大的白衬衣,下摆一股脑塞进裤腰。一道道褶皱。而她的脸是饱满光洁的,笑容有力。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学生,也不化妆,什么修饰都没有,只是顺其自然地展露自己。

“把糖吃了,不哭了。”她抬抬下巴催促。

冰织羊怔住,停泊在不动之中。

“我路过,听见你在厕所里面。哎,好久没听人哭得这么惨了。但也没几个人能好端端离开绘心的办公室。你只是被弄哭了,没缺胳膊断腿,很不错啦。”

她继续搭话,踮起脚揉他水蓝的脑袋。头发都乱了。冰织羊忍耐着,又嗅到一缕血腥气。他提高警惕,目光像透明的丝线缠绕。她捕捉他的注意力就像呼吸一样轻易,放下手,她在西裤口袋里翻找。几枚硬币,电车月卡套票,几块巧克力。

“坏了,好像真不见了。”她嘟哝,又把外套脱下来,拧紧肩膀处,上下用力甩了又甩。啪,一枚御守摔在冰织羊脸上,还是咖喱味的。

叮叮当当。又有一些小面额硬币掉地上。

“坏了,真弄丢了。”她拍脑袋瓜,干脆承认了。

冰织羊忽略沾在御守上的油渍,物归原主,并好心提醒。如果你是哪个部门的实习生,就赶紧回去吧。还有,不按规定佩戴工牌,会被当做无关人员带走的。

“我丢的就是工牌。”她耸耸肩,“不过我是老员工,可以刷脸。但我看你面生。”她弯下腰,凑近冰织羊垂在身侧的一只手。

温热的呼吸喷在手背,他紧绷身体,迅速挪开手臂。但她已经嗅到,气味分子通过鼻腔进入大脑。她很快得出结论。

“我听说解剖室那边来了新人,就是你吧。噢,你不用紧张,你的清洁工作做得很好。单纯是我对尸体味道特别敏感,这方面,狗未必比我表现得更好。”

不等冰织羊回应,她瞄见走廊里经过的人影,便雀跃着迎上去。笑声响亮,脚步却轻得忽略不计。

冰织羊盯着她脚上的运动鞋,和西装格格不入的休闲款式。她本人也是格格不入的,饱满而浮夸,像一种肆意的混搭,生机勃勃。

看她和同事们有说有笑,冰织羊心想她没有说谎,确实是这里的人。大不了这人很有意思,趣味中带着古怪。蹲下去,他去捡被她忘得精光的硬币。又很快,她溜回来,没有忘掉这件事。

“我工资卡不在自己身上,钱得省着花。”她诚实地解释,一点不拘谨。

冰织羊盯着她紧实饱满的手指头,如将绽放的花蕾。她看上去比自己年轻得多,尽管以貌取人是绝对错误的,可一张脸的脆嫩,一口呼吸中的气韵,毛孔、骨架、肌肉、气血、毛发……肉身不会说谎,无时无刻显示出真相。

每个人都经历青春和年少,这是必然降临并离去的阶段。现在,有一类人长时间无惧新陈代谢的放慢。他们羽翼丰满的季节十分漫长。

你是乌鸦。/我是乌鸦。

两人异口同声。有一瞬间,冰织羊体会到一种喜悦,内心仍保留幽微的觉知,自己没有萎靡不振,亦不是没血没泪。他对她微笑,如同春天的河静静化开。我不怕你,不会歧视你。他对女子说,一并接受对方把自己称作小孩儿这件事。不去计较,也不去猜度。

她也在微笑。“小孩儿。”她无比自然地开口,目光落在他别在胸前的工牌。

“小羊。”

她换了称呼。他没有异议,很多前辈都是这么叫的。

“小羊,我觉得你还是没有完全做好准备。你待在这里活不完整。”

她有轻松自在的少女外貌,说话无法像那些有重量感的成年人带来警醒和说服。但辨别她的好意并不困难。冰织羊捡起最后一枚硬币,向她请教。

没有病毒真正致命,苦难来自过剩的欲望与摧毁一切的傲慢。没有乌鸦,人的生活也会被别的什么虚耗殆尽。但他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了,不愿主动带去伤害是底线。而面对更有实力者的侵略感或者冲动,他不具备阻止的能力。

“上一秒才和自己和解,接受无能为力就是事实。下一秒又后悔,还是不甘心,非要去做点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自己很矛盾,很不像话?”

她直奔主题,仰起脸端详冰织羊茫然的表情。好一双形状温柔的双眼皮眼睛,比起用力宣泄,更适合像现在这样克制地,淡淡地诉说。

冰织羊点头,嘴里是难言的苦涩。

“绘心骂你,向你甩鞭子。这是他关心和鼓励的方式。有的人受用,有的人受不了。你受得了,但还不算最管用。不然你不会又来问我。但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因为我不是你。你还是自救吧。不过……”

“不过什么?”

“你可以翘班,跟我走。我带你把脑子换一遍。这样,说不定你就想通了呢。”

“翘班?”

冰织羊瞪大眼睛,这绝不是他会采取的行动。当然,仅限个人。但至今也没有谁邀请他这么做过。而且,脑子要怎么换一遍?

他很惊讶,脸上也浮现跃跃欲试的冲动。她桀然一笑,拉着他的手往监控设备走去,站定,几秒钟后跑起来。快得不可思议。

“这样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被我带走的!”她回过头笑道,大把头发丝在额前,在面颊左右上下起伏。

疯长的野草,群鸟,浪潮,抛物线……冰织羊看到许多自由的象征。被她拽着跑,把头沉到风里,鱼一样滑过走廊,滑过阳光。离开受限的视野,受限的轨道。

她和他一前一后从二楼露台直接往下跳。梦里他才会这么做。咚。咚。

两声落地。她力气极大,手提起,把他托住,替他承受大部分冲击。

身体变轻,从没想过这具身体可以这么轻,脚踩在地上就像踩着云。然后又是一段贴地的飞行,恍惚间全是童年记忆的碎片。冰织羊想起,他曾经这样快活过。童年是十岁不到的无忧无虑,汗水咸甜而晶莹,父母还未暴露自私的谎言。现在他二十出头,浑身都是消毒水气味。但此时此刻他又一次清洁,快活地奔跑。童年也在奔跑。两个冰织羊都在跑,他同时存在于过去和现在。这个渺小的瞬间里他捕风,看见天体和银河,万象就在他放空的大脑中运行。

**

研究所远离市区嘈杂。郊外仍有美丽的田野和树林。

结束这段不辨方向的奔跑,停在田坎上,冰织羊喘息,心脏渴望把自己撕碎一般狂跳。他吐出浊气,仿佛释放其中的压力,包括他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和畏惧。他重新回到现实里。

她是那种身体素质异常卓越的乌鸦,几乎没有喘息,只舒展一会儿身体就恢复平静。她找地方坐下,随手摘一根酢浆草含在嘴里,兔子一样小口小口地嚼。

汗水令发丝凝成股,紧贴在皮肤上,还有草籽和泥屑。她不在意,冲飞过头顶的云雀吹口哨。真好听。冰织羊心想。再看这个面容年轻而身世不明的女子,置身于一畦菜地,无比适应和享受的模样。就算穿着西装,脚上是一双时尚的运动鞋,但她坐下,和大地相连,她再次露出狂野的气质。她的真面目是方才那样听任直觉的横冲直撞,会以蓬勃和激情一路裹挟自己。

“你身体很好,肌肉量够大。所里只有个别人可以被我拽着跑还不会晕死过去。不是小羊,应该叫你大羊,大猛羊。”她不吝夸奖,一边歪嘴吹掉只剩三片叶子的酢浆草。酸涩的草汁不是滋味。她舌头在口腔来回扫动,搜刮唾沫,呸呸呸地吐出去。

冰织羊没做过这种事,身边也没有谁这么做过。一切仿佛在说她不是在都市世俗之中成长的生命。可她是乌鸦,乌鸦是从人群中来的。她不会和人群无染,总有瑕疵藏在某处隐秘的角落。

“前辈。”他笃定对方比自己年长,经历非凡,胆识过人,“你想摆脱乌鸦的身份,变回正常人吗?”

“唔,这事儿得看绘心怎么打算。我不懂科学,我只知道搞科学很麻烦。我赌明年他就大把大把掉头发。”

“要是绘心所长把成果捏在手里,以此做要挟。如果他对科学还有权力的热情胜过生命的热爱和尊重,你会怎么想?”

“不怎么想,绘心不仅是研究者,也是一个普通人。人都有私心。研究所是他野心的起点,我们也是一个起点。未来的故事发生于我们之后。轮不到未来的人指手画脚。”

“那,因为私欲,拿未来做赌注;或者直接当它不存在,只考虑当下,这是应该的吗?”

“不知道。就让实际体会到后果的未来人来回答吧。”

“可是,你刚才说我们的行为轮不到他们指手画脚。”

“他们又不活在这个时代,站着说话不腰疼,当然没资格说三道四。我们呢,又活不到那个时候,也不会真正理解他们的处境。”

冰织羊面露难色。她的话不能算不正确,却太过露骨,消极得叫人掉眼泪。但她谈吐间没有委婉和迟疑,畅所欲言,无所谓会给别人带去冲击,这样平静地道出汹涌如潮。冰织羊默默听着,感受这种冲击,觉得钦佩,并因此有一种悲伤。她可以和自己有来有回地说话,交换看法,不吵架不争执。但没能达成一致,或者说,他没有得到最想要的答案。

“你又想哭了。但刚才跑得太快,巧克力都飞出去,捡不回来了。”她眼神在田垄上逡巡,折一根叶片肥厚的酢浆草递过去,“将就一下,别介意。她示意他含嘴里。”

冰织羊微微皱眉。不仅因为他才不会哭出来,而且这东西很酸。

“你等等。”她手撑在地上,翻身站起,一边捡起一根干树枝。可树枝太脆,在泥里刨几下就啪一声断了,她用沾有泥巴的手搔搔后脑勺,无措的样子。又很快,她索性徒手挖土,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冰织羊不知道她在找什么,探长脖子好奇地望。

“这个好吃,甜的!”她从泥巴里揪出一根肥嫩酢浆草的鳞茎,又擅自跑到附近农户家里,借水把鳞茎洗得洁白干净。对野味的认识停留在电视上,冰织羊下不了口。尽管农户也说这个又甜又好吃,是务农时的消遣零食。

“你不一定要完全了解一样东西的性质,才决定应该是喜欢它,还是讨厌它。就算别人说鲱鱼罐头臭得要死,但我没亲口吃过,我还是会很好奇,觉得这小东西有点意思。”

她执意把鳞茎放他手里。湿润的触感让他想起那块巧克力。他放入裤兜,打算下班后顺手送给邻居的小孩。本来这么打算。

剥开锡箔纸,露出巧克力厚重甜腻的模样。但这种口感被酢浆草鳞茎的清爽冲淡,一个入口即化,一个像甘蔗肉似的耐嚼。搭在一块味道不算灾难,但也谈不上有多难忘。就像这个意外翘班的午后,充分运动,流一身汗,而压在心口的石头仍纹丝不动。该犯难时还要犯难。但她的出现,令冰织羊工作之余有事可做。

研究所里有部分职员是乌鸦,身份信息公开,本人也习惯了异样的眼光,多少混出了自来熟的性格。他们愿意回答冰织羊的问题,但也不了解带他翘班,还从二楼直接往下跳的乌鸦属于哪个部门。研究所和政府签过协议,存在秘而不宣的合作项目。也许她是项目成员,资历够老。曾有人听见她和绘心在办公室里吵架。后者竟在她面前有过数分钟的沉默。

坦白丢了工牌,又不做介绍。像野生动物一样横冲直撞,又没有自我封闭,相反不仅健谈,话里有深意。

她就像一只来历不明的罐头,也许是非常可口的水果罐头,也许比鲱鱼罐头还要可怕,但自己不了解她,彼此就见过那一次面。

她叫自己小孩儿,那种轻飘飘,甜滋滋的叫唤,就像在唤小猫小狗,但他是小羊,很壮的那种。她两次往他手里塞吃的试图堵住他泪腺。一次是巧克力,一次是酢浆草鳞茎。野生酢浆草的鳞茎原来可以食用,清甜多汁。这一点他尝试过,但是不知道她。

你为什么来研究所?

绘心对你做过什么?

你会杀死失控的绘心吗?

你爱得更多,还是恨得更多?

……

你会杀死一个走火入魔的研究者吗,我失控后你会杀掉我吗?

……

冰织羊想要知道,他确信自己十分好奇。这样把心识分一些出去,就不会愤怒又无能为力地度日如年。现在感觉轻松一些了。冰织羊想。不快乐就不快乐吧,不信任就不信任吧,一滴眼泪也流不出不代表盲了瞎了。他还是天天都看见死亡,看见时间的紧迫和蜷缩在尸体腹中的悲伤。

任何情绪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包括翘班带来的快乐和好奇。应该带着不断增加的记忆与时俱进,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接受不了就是接受不了,痛苦就是羞耻的,自己就是软弱犹豫的。真正承认这些事,这样才不僵持,不僵持才能带来成长。成长了才有降服心结的机会。

利用这些经历,重新开始吧,冰织羊。他对自己说,主动泡在生活的苦水中,像药丸一样一点点溶解,融为一体,不去找借口了。

心在此刻变得十分冷静。

现在他才重活了一次。

**

把溶烂的器官分类,文字记录。头脑中浮现它本来的面貌,那是为生存而进化出的规整排列,就像星系,地球和太阳保持距离,月亮和它亲近。暗物质不可捉摸,是人体里未解的秘密。宇宙是为秩序和规律而存在,不是为了人类,但人类想要研究。绘心甚八想,冰织羊也想。他又一次真正用功地学习,不再刻意平衡欲望和善良的分量。如孔雀行走到毒林之中,以剧毒资身,不回避黑暗的力量,然后在黑暗找到存续的解答。

疫苗暂时由意识和想象构成。野心无坚不摧而无形。绘心甚八带头摸索,会给这个野心套上实体。悬挂在头顶的白炽灯,光线被他的眼睛黑洞一样吸收。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冰织羊和其他人听他讲话,他的声音通透而冰凉,月球一样折射。

绘心甚八的星球没有桂树,没有白兔。他代表一种坚硬的距离和引领,喜欢与人讨论而无法有亲近感。这是一颗正在去往远途的天体,明亮得前所未有,有人被吸引,来这里栖息。也有人完成一段过渡,然后告别。他从不挽留,不和任何人相互交融。冰织羊不否定绘心甚八迷人的无情,又有一种遗憾倏然而至。冰织羊叹息,于沉默中预见这个男人一心一意竭尽一生,一生起伏辽阔,又无比荒芜。

可能,自己也会踏上去往尽头的远途,疯子一样直到油尽灯枯。但遵守规矩未必比做疯子更幸福,在病毒引发腐坏,微生物猖獗的繁殖中,也许藏有现在没有能力触及到的解答。不能因为从未见过,就说存在就是痴妄。

可以从生物、疾控、安保等各种角度将感染者标签化,统称他们就是乌鸦,和病毒同名,腐坏一旦发作就会失控发狂,伤人杀人。因为是隐患,所以排挤。这无可厚非,冰织羊自己也会小心。但就算没有乌鸦,人的生活也不会变得多好,只是想找个理由吝啬慈悲,理直气壮为自己萎缩的心力和情感开脱。这是真正的搪塞,潦草没有责任。

就算肚子里干干净净,健健康康,一旦被送到这里,摆在解剖台上,也是无人认领的尸体罢。冰织羊审视解剖刀,刀下面是死人,死人里面细菌在生。细菌里有原子,原子永不停息。原子就是宇宙。横流的脓水,血管、□□、眼泪、大海、银河,腐败的臭气,烟雾、云朵、光线、恒星……宇宙就在这里。

这一刻,他找到了自救的解答。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