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咱们店厨师长，大厨，整个厨房的司令官，掐你咽喉的顶头上司——土豆丝儿！老年男人指着中年男人对我说。
土豆丝儿？我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不禁笑出了声。
王八蛋！大厨空踢了老黄一脚。
土豆丝儿是最简单的菜吧？要把它做好，花十年功夫要没点天赋也是白扯！土豆丝儿一出手便炒出了天下最香的土豆丝儿。不论色、香、味，不论甜、酸、脆，个个叫绝，顶呱呱！你穿多大衣服？
中号吧。
给你找套咱们快乐花园的标准制服，一穿起来你就成日本小鬼子哩，当然咱们不是真日本人，但日本人看着就精神，有股子狠劲。既然老板定下馆子走日本风格，你就得做小日本，做伪军，你地明白？
嗨咦！
够机灵，孺子可教也！你是干什么的，老板跟你怎么说的？
男服。
主要是端盘子，当然还有别的。
他若有所思了一下，随即转身打开一扇门钻进去。在这期间，那个大厨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一直一声不吭，低头看他的手机。
我猜老黄应该是进了储物间，没有老黄在场，跟不言不语的大厨在一块，多少有些尴尬。
须臾，老黄双手捧着一套日式服务员制服出来，浅紫色。
我喜欢。
道奇开着橙色的路虎载着杰西过来看我的时候，我差点没绷住噙在眼角的泪水。
你比以前还瘦哩，看惯你穿牛仔裤潇洒的样子，乍见这身紫皮，还以为你被包装成了一头大瓣蒜哩！道奇勾起一条腿，用脚底板垫在路虎车的前保险杠上，边抽烟边调侃地对我说。
草他妈，几天内把二十年没受过的罪都受了。我吐了个烟圈儿，继而又伸出右手中指把它捅烂。
别硬撑，扛不住就撤吧；如果你不介意睡沙发，到我那好了。
你说的啊，杰西，你听见了吧？你当好这个中间人，哪天我真过去了，要是他不要我，你可得站出来为我做主。
一开始就让你住呢，不是你不愿意么。杰西一脸认真地说。
开玩笑。我总不能打退堂鼓吧。就是死也要撑到开学！我把烟屁扔到地上用脚踩灭。
别硬撑，义德！
义德，撤桌！紫岚从前厅门探出半截身子来喊我，然后倏地就又闪身进去。
哇塞，义德，你这球真是艳福不浅啊，到哪都有美女为伍，香格里拉森林里有鬼女，在这饭店又有妖女！道奇还是用他那不着调的口吻开我的玩笑。那丫头挺俊嘛。放倒她！
不跟你俩扯哩。我得干活去咧。如果可以的话，常来看我。最后一句话是强抑住嗓子才没让声音变抖。
道奇转身打开副驾驶车门，上身钻进车里，在储物箱里翻了一阵，拿出一条浅蓝色包装的香烟，伸向我。
义德，保重！
别，我有。
嗳，老道和我的一点心意，拿着吧。杰西从道奇手里接过香烟塞我手里。
谢啦！我将烟夹胳肢窝，扭头就走。直到进入饭店前厅大门，我都没有回头。但我能听见身后车门砰砰关上的声音，听见马达打火的声音，听见发动机骤然转动的声音，听见汽车轮胎飞快旋转尖厉的摩擦马路的声音。
虽然不像道奇说的那样，我的艳福有多好，但在这整个饭店里，连主人带帮工，唯独对我好的，就是刚才喊我的那个女孩——她叫紫岚。
我和紫岚并不是在这个饭店里才认识的，在这里我们算重逢，我俩第一次见面其实是在一家洗浴中心。
在我还没来这家饭店打工之前，在每夜都与幽灵女孩梦中相遇的奇特经历中，有那么一天，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落寞，不知该如何打发白日漫长而无聊的时光，于是我想到去洗浴中心放松放松。
我来到一家名叫“清泉宫”的洗浴中心。
休息大厅的地砖是柔和的米黄色，到处都摆放着原木色的炕桌，下面铺着缀有金色细线的翠色垫子。
男人们穿着浴室里统一的赭色短袖和裤衩，女人们则是粉色的。
小孩子们穿上浴衣十分搞笑，都不太合身，大的大，小的小；有的只穿上衣，却像套了件长袍，露出下面细细的脚踝；有光头的小男孩穿了一身米黄色的浴服，将上衣掖到了裤子里，就像一个小沙弥。
硕大的枝型水晶顶灯，各式各样小巧玲珑的壁灯将整个大厅映照得金碧辉煌。
客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小桌旁，喝着茶，吃着东西，低声笑语。
我是一个人来的，因为无聊来这里打发时光。
我已在底下温泉里泡了半天了，指头肚都起泡了，这才起身来二楼休息区，看有什么好玩的。
有小孩子们最乐意玩的充气城堡，有少年们流连不去的电脑游戏，但对于一个离异的单身汉来说这些都失去了吸引力。
我背着手一边到处闲逛，一边欣赏各种于我来说有些光怪陆离的设施。
在一溜四周都挂着半透明的薄纱的韩式榻榻米区，我找了一间小小的无人间坐下来，将手里的一瓶橙汁放在小桌上。
呆呆地坐了一阵，掏出手机来看了一回，也都没什么意思，身上懒懒的，头脑里空空洞洞的，仿佛来到这个世界上真是多此一举，而活着又是如此的乏味。
我轻叹了一口气，一只胳膊肘支住榻榻米上的垫子，伸开两腿，半躺下来，两眼出神地穿过帘幕望向远方。
我一动不动地望了很久很久。
突然觉得好像有一双眼睛在一直盯着我。
难道是幽灵女孩？不可能吧，大白天的，我不会是在做白日梦吧。
转念一想又开始不足为奇了，因为经常会有人拿这种眼光看我，大概由于我一个人孤独惯了，身上有股不近人烟之气吧（我自诩是这样），常会招来诧异的目光，早习以为常了——让他们看去吧，我就是我，不一样的我。
但这回的目光好像还含有点什么，除了好奇，多了一分探寻，没有鄙夷，没有悔意；像电流，像钢钻。
我试探着将目光迎上去，发现在对过儿榻榻米里，坐着一位少女，披着咖啡色的带有细小波浪卷的长发，脸面放出耀人的光芒，身上粉色的浴室短袖显得十分俏丽，胸前微微隆起两个小峰。
她不是幽灵女孩，但令我想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