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气氛不对时，发觉她妈正在气头上。
听到左耳郭背后沙哑却清晰的声音说：
离开她，自己走到下一个街角。
她向左扭回头，发现什么也没有；睡犹未醒的余韵消失了，她微睁开双眼，冒着昏暗，抬脚向前走去。
喂！你爸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啦？
晨光熹微，幽蓝背景衬出街边楼宇黑色剪影。
两束白光射来，一辆幽灰色商务车停在道牙旁。
司机下车把右侧门打开。
还缺一人，那个呢？
往前找找。中年妇女钻进车里时说。
汽车缓慢向前行驶，头灯照出一截沥青马路。
俄顷，一个白色幽灵猝然出现在挡风玻璃前。
摩擦碟被制动钳骤然捏紧，发出一声凄厉嚎叫。
什么鬼？司机压低下巴往前瞅。
我闺女，让她上车。
哦，Sorry！Sorry！
幽灵女孩上了车。
车以不慢速度七拐八弯欲驶上大道；车里的人们不由自主左摇右晃。
坐在后排扑闪着明亮眼睛的男孩好奇地观察着刚上车这对母女。
母亲留着披肩发，染烫成不无夸张的红棕色大波浪卷，脸上擦满脂粉，嘴唇血红。
女儿梳着两个可笑的丫髻，束发髻的白色辫套隐没在黝黑的头发中；脸上戴着白色面罩，只有耳朵露着，耳郭极薄。
游人三五成群顺主游甬道滚滚向前。他们同车五人自然形成一队，在年龄最长的敦实男人带领下，随流逐游。
暴露在阳光下，男孩惊奇地又仔细打量她一番。
一袭白衣，白裤，白鞋，加上白面罩、白辫套；假如掉到雪里，以为仅是一绺头发呢。
个子蛮高，显得又细又瘦。
她晃着腿跟着，左耳郭背后又响起那个沙哑的声音：
别跟他们一起走，待在最后。
看着妈妈尾随领有妻儿的敦实男人一路向前，她停下脚步；少倾，五颜六色的衣服模糊了视线。
男孩跟在妈妈身后，听见那个女人对爸爸说：
唉，现在的孩子都不会玩了。
爸爸说，他们只会玩手机游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我家闺女跟女孩都不玩儿，别说男孩啦。
他们都是独生子女，是最孤独的一代。
正因没兄弟姐妹，才更渴望朋友啊？
从小没体验过那种感情，如何渴望？
男孩不想听他们唠叨，故意落后。山谷窄窄，急急江流。
你不要老嘟着个嘴！
返回找见他时，他妈显然生气了。
别低头跟土地拧眉！出来就是观光，抬头多看看，开拓视野。
他撅撅嘴。
他们追上爸爸时，他爸对他说，我刚才跟她妈交流了，非常巧，跟你一样也是刚高三毕业；你们同级同龄，应该有很多话题可聊；你们一起聊聊，即便聊游戏也行。
她妈在旁边附和，深表赞同，说她女儿原本不愿意跟她出来，说玩不到一块儿说不到一块儿没意思。
让他们做个伴儿。他爸看着那女人的波浪头发说。
女人回头瞅瞅，女儿不见了。
真是个好小伙，你去帮阿姨找找那死丫头，阿姨走不动了。
快去啊，你们一起聊聊，分享下旅途见闻和感受。
去吧。
男孩嘟起嘴表示不愿意，但面对三个大人威逼利诱，他想还是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为妙。
找到女孩时发现她一个人面对大山，只管抬头眺望远处的山脊。
叫你快点呢！他距她一米距离，看着山石说。
她不说话，扭头盯了他几秒，看见一个比她高却同样细瘦的鸟嘴男生。
他迎了一下她的目光，觉得她眼珠子像两颗黑豆，眼睫毛是假的，长长，翘翘的。
女孩离开他往前走。他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保持一米距离。
稍倾她停下来回头瞅他，好像不明白他怪异的举止。
你妈叫我来找你的！
她不说话，只露着两个眼睛。他读不出她的表情。
幽灵女孩白衣挥舞，翩然转身，弃之不顾而去。
他在心里觉得好笑，恍然模仿起她的身形步伐来。
从后边看，她像一只虾米。
猜见他可能搞怪，她走了几步之后停下，猛然回头。
从眼睛里分明看出她已十分愠怒。
男孩驻足，嘟起嘴，学外国人样子耸耸肩摊开双手，现给她一脸苦笑，意思有什么办法？
女孩抬起胳膊伸出一根食指，仿若一把银色锥子，指指他的脚，然后就像划弧般画了个半圆，最后把利锥指向那边山崖。
他十分惊奇，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学着她的样子，用自己的手指指指自己的脚，然后抡起胳膊划弧，然后指向那边的山崖。
做完这个动作，顿然明白了，他说，你是让我绕道走？
她狠狠地点了点头。
中午吃饭的时候——
宝贝儿你过来吃点儿吧？拣素的吃点儿，这里不比家里，不吃会饿的；下午我们还有一下午活动呢。
男孩夹了一块肉塞到嘴里。
看这位哥哥吃得多好，你应该向人家学习；嗯？吃点儿？
让她妈一说，男孩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
但白衣女孩不但不吃，连桌子也不上，蜷在后面沙发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她始终没有摘下面罩；男孩想，她是否连气也不出？
只有四个人默默吃饭，听得见碗筷叮当响。饭菜挺多，大家却吃得很少。
须臾她妈妈放下筷子，双手掩面默默饮泣，披散在肩膀的头发卷儿微微抖动。
男孩妈妈坐在她身边，幸灾乐祸般地看着她出神。
他爸抽了一些纸巾递给她。
波浪女人放开双手，用一只巴掌抹了把泪水淋漓的眼窝，接过纸来将眼泪揩干。
谁家都一样，现在孩子，都是独苗，多多少少都有问题，都有问题。
我家的不一样。我们家孩子，在上高二以前一直是我的骄傲，学习好，听话，几乎样样都好。波浪女人停顿一下，让语气放平。可是上高二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学习，不听话，啥也不干了。我就奇怪，究竟什么让她变成这样？
逆反。男孩妈妈说。每个孩子都会逆反，只是逆反期不一样，有的初二，有的初三，有上了高中才逆反，这都很正常，过去了就好啦。
要是单纯逆反就好咧，总之会过去的，可是她，我怀疑她……她妈妈不说了。
别说了，吃饭吧，吃饭吧。男孩爸爸说。
爸爸没有他高，当然比他胖；但也不是所谓的胖子，只是微胖；脸似乎有些浮肿，油腻，发光；相貌挺随和，就是副邻家大叔模样。
一切顺其自然就行。他爸说。
到了世外桃源般地方——
湛蓝天空漂浮着团团洁白絮云，巍巍青山之铁脊舒缓柔和划过天际，远处林立青杉笔直指向虚无天空。
近处绿油油草甸上，簇簇长满大叶植物，看起来鲜嫩多汁；紫色、粉色、黄色花朵开得漫天遍野，在绿树蓝天映衬下，十分绚丽多姿，似梦如幻，宛若童话里森林仙境。
大家欣赏怡人景色，不由得想要深呼吸。
幽灵女孩左耳郭背后又响起了熟悉沙哑的声音：
离开他们，离开主游道路，向岔路走！
女孩像空气一样，越飘越远。
他爸想起司机所说“结伴是很重要的。因这个地方只开发了一小部分，大部分是未开放地区。那些地方是很危险的，除了没有现成路走以外，很可能还有野兽出没。听巡林的人讲，里边有熊，狼，豹子什么的，是会出来伤人的。所以你们切记一定要在人为建设的道路上行走，不要走野路。”
于是他示意男孩，跟她一起去。
不想；不愿；干嘛非得跟她在一块儿呀？男孩想，嘟起嘴。
爸爸说，你要一直跟着我们，那就一路上负责给我们照相！
男孩撒丫子跑开。
追上那女孩，与她并肩同行。
他感觉出身后三个大人露出了欣慰目光，终于如他们所愿啦。
地上已没有路，连羊肠小道也无。
他无法与她并肩，只得跟在她身后。
他们揪着草杆爬山，绕过一苗小树，绕过一颗巨大的树，又绕过一株一抱粗枯树。
许久之后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定了一定，扭过头来对他说：你走吧。
声音就像蚊子叫，又尖又细，但听得很清楚。
男孩大吃一惊，以为你是哑巴呢！说出口的其实是低低一声“怎么了？”
我不需要你；她说。你也是奉父母之命；我们已经让他们看着一起走过来了，任务已经完成；你可以离开了。
不是，我们真可以一起走走聊一聊啊，我也不是非要一个人走。
我需要。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她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男孩呆了几秒钟，陡然不知哪来的勇气，装出一种痞相，语调里带一股痞气说，别这样嘛，你一妙龄少女，孤零零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你不怕突然冒出一个欲火中烧眼睛放光猥琐男人来呀？
别丢人现眼了，赶紧走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这回他一本正经诚恳地对她说：不开玩笑，这儿已是野外森林，我们已经离开开发景区，你没听见司机说吗，随时可能有野兽野猪什么出没，会伤人的，很危险呐！
胡说八道，那样谁还敢来旅游？
旅游是在景区里啊，封闭的，不到这些地方来呀！
封闭了吗？封闭了你能来这儿？如果是开放式野生动物园，你要进去，不得坐在装了铁笼子的车里啊？
好，好！You’re right，你认为的有道理，我多虑了，拜拜！男孩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穿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