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真武,太极道场。
初春时节,风还微凉,天却晴朗。
此时,襄州太极道场边的练剑背书的声音此起彼伏,唯有一个少年郎偷了懒,趁教习的师叔被掌门召去有要事商量,坐在道场旁的石头上看着夕阳发呆。
练功时间一到,众人也不管教习师叔是否回来,自顾自地散了。有人招呼着少年是否要去吃晚膳,他倒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看顾自己。
手刚收回来,他被身后的师兄打了一下肩。
师兄调笑道:“怎么了,展师弟又是在想着哪位师妹啊?”
“去去去,吃你的饭吧!”
展子期一横手肘,打在了师兄的身上。
师兄弟们的笑声倒是越来越烈:“哎呀,展师弟这怕不是思人了,这可让真武山的多少师姐妹们心碎了啊!”
“展师弟一表人才,哪里缺人喜欢。”
人群远去,展子期到底是知晓他们的性子,只回头做了个鬼脸,不与他们计较,继续在太极道场坐着看夕阳。
展子期是真武后辈中的佼佼者,虽说跟着师叔笑道人性子闹腾,也正是因着这样风流爽朗的性子人缘极好。加之面如冠玉,倒是不少师妹师姐对他暗生情愫。
只是他一直想有一个同门师妹,然而师父不收,他也无可奈何。
说来,师父下山已有两三天了,展子期正盘算着,不若找个时间和掌门或是笑道人师叔商量一下,让他再下山一趟。
没过多久,展子期终于听见了身后传来唤他的、熟悉的声音,“展子期。”
是师父!
被叫到的展子期一蹦三尺高,回头定睛一看,果真是师父展怀信回来了。
他急急忙忙奔去,离得近了,这才发现跟在展怀信身后的,还有一个看起来略有些怯生生的女孩。
展子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师父,“师父,这是……”
“玉华集捡来的孩子,看她可怜就带回来了。”说完,展怀信似笑非笑地看了展子期一眼,“你有师妹了。”
“哈?”
展子期有些意外地后退了几步。
“师父,你这是在逗我吧?”
他怎么不知道真武还有捡已经长成的孩子来做弟子的,就连他展子期自己,也是从小就被带进的真武。
这女孩怎么看都……已经有十六了吧?
展怀信自动忽略了展子期的大惊小怪,淡淡地看他一眼,不置一词。
倒是女孩抬眼盯着他,见他看了过来,又连忙移开了目光。
展子期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她。
不看不知道,一看便发现,女孩真是生得貌美,展子期从来没在山上瞧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孩子——尤其是她的眼睛。
大抵是因为夕阳西下,也可能是因为心头的情绪作祟,展子期觉得她的眼睛闪闪亮亮的,跟天上的星星似的。
展子期看迷了眼,展怀信轻咳了好几声才把他的神识唤回来。
他兴奋道:“师父,师妹能不能我来带?”
这女孩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展子期有非常的信心能把他带好。
“不能。”展怀信面无表情地答道,“我不想有第二个笑道人一般的徒弟。”
展子期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
他确实是跟笑师叔走得近,所以现下这好动爱捣乱的性子和师叔如出一辙,可……
“当初不是师父你把我扔在师叔那儿的吗……”
展子期毫不犹豫地呛声。
“所以我后悔了。”
展怀信也非常干脆地呛声回去。
怎么说都是说不过师父的,展子期撇撇嘴,干脆不再理会展怀信,转而侧头,对女孩扬起了一个笑容:“你好啊,我是你的师兄展子期,师妹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却没有展子期想象中的温情画面,倒是她向展怀信身后靠了靠,只露了半张脸出来,还紧紧攥着展怀信的衣袖。
展子期发誓,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小心翼翼,只是他的小师妹好像不太领情。
好在展怀信平日里与展子期拌嘴,现下还是顾着展子期的面子,“放心,他真的是你师兄。”
静默了几秒,展子期听见她小声又略有些好奇地答道:“我叫叶姝。”
见展子期没反应,叶姝以为他是没听清,复又说了一遍,还微微大声了些:“师兄好,我叫叶姝,叶子的叶,静姝的姝。”
“叶姝,叶姝,真是好名字!”
展子期拍手称好后,又试着摸了摸叶姝的头,见她并不抗拒,于是开始大着胆子东问西问:“你真十六了吗?我大你三岁,今年十九了。”
“你是在哪儿遇见师父的?”
“你家住哪儿?怎么会来到襄州呢?”
“对了,你知道真武吗?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
这些问题叶姝全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有心想说些什么,却碍于展子期的那张嘴,怎么也无法打断。
还是展怀信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句话阻止了展子期的滔滔不绝。
“道德经再抄十遍,明日交与我。”
说完,展怀信撇下展子期一人,带着叶姝认路,顺道带她回房。
“啊啊啊啊!师父!不要啊!”
展怀信毫无表情地走远了,对展子期的哀嚎充耳不闻。
他能不能当没收过这个徒弟?
展怀信开星盘算了算,刚巧三天后便是宜拜师的日子,所以做主将拜师礼定在了三日后。
前几日展子期带着叶姝逛遍了整个真武,也跟大部分的真武弟子打了照面。
叶姝嘴上不言,心里却对这个新地方好奇得紧,若不是展怀信及时把展子期丢去练功,两人能从真武年表一直说到前两天他去山下被人误会偷鸡差点被打死的事情。
对于展子期的种种表现,展怀信只能无奈叹气。
是他不好,不该因着最初收他时有要事下山便把这徒弟扔给笑道人带。
现下展子期跟着笑道人,祸也闯了,山也下了。笑道人在东越受了伤回了真武,展子期在山上待着仍然不是个安分性子。
天色尚明,展子期便带着叶姝来了真武殿。
拜师礼并不复杂,只要拜过三清祖师与展怀信,将名字登记造册,便正式入了真武门下,成为真正的真武弟子。
叶姝虔诚地拜三拜,最后接过展怀信给予的双剑背在了身后,配上灰黑色的道袍和发冠,终于是个正经的真武弟子模样了。
不过就算穿着普普通通的衣裳,叶姝还是难掩姿色,依旧是明眸皓齿的模样。
展怀信在一旁看着叶姝和展子期叽叽喳喳,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这样就好。
也算是对得起老朋友的嘱托了。
晨练毕,已是正午时分。
春日渐过,盛夏将至,日头也难捱了起来。
距离叶姝正式拜入真武也有好几个月了,可展怀信日日把叶姝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根本不给展子期显摆的机会。
只是展子期深谙如何引起叶姝的好奇,整天见缝插针地带叶姝满山跑。
展子期照例收了剑去寻展怀信和叶姝。刚找到他们,却瞧见了不知从哪儿放的焰火。
展子期来到师父和叶姝身边,略有些意外,叶姝倒新奇得紧,拉着展子期的衣袖指了指那烟花:“师兄,你看那烟花像不像一条龙?”
“倒是有些相似。”展子期本想回头问展怀信,可展怀信那紧锁眉头的样子也令他心紧了一下,“师父,这烟花怎么了?”
展怀信许久没说话,片刻后,不远处又燃起了许多龙形烟花,似山脉蜿蜒,连绵不绝。
展怀信叹了口气,抬眼再看向展子期时,是少有的严肃:“展子期,接下来这段时间就由你带着师妹,我会跟你教习师叔打个招呼,你把基本招式都教会她。”
展子期点点头,到底还是问出了声:“师父,你要下山吗?”
“是,具体时间我也不太清楚,总归要一两个月。”说到这儿,展怀信顿了顿,“若是我没回来,你就带着师妹下山历练历练吧。”
还未来得及再问什么,展子期便见展怀信匆匆向真武殿走去,应是找掌门请求下山吧。
没回来?
什么意思?
展子期看着展怀信的背影,忽然生出了不太好的预感。
这话里话外说得,倒像是最后的安排。
想到这里,展子期猛摇头,还觉不够,甚至“呸”上了好几声。
不吉利不吉利。
展子期心事重重地回头,还见叶姝疑惑地看着自己,还是打起精神,摸了摸她的头:“师父有事下山了,后面就师兄带你,好不好?”
叶姝乖巧,只安静地颔首作答,什么也没问。
展怀信从没有离开过真武山这样久。
此时,展子期正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叶姝练习微明生灭的出招。
一个多月过去,展怀信一封信也没寄回来过。
开口指点了几下叶姝的出招,展子期的心思便已经越飞越远了。
回过神来时,叶姝早已收了剑和自己并排坐着,一起看襄州的云海。
“展师兄,师父为什么这么久都还没回来?”
叶姝托腮只瞧着那云海,叹息问道。
展子期不欲让她担忧,只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别担心,师父一定会没事的,许是要做的事情的确麻烦,这才被拖住了吧。”
话是这样说,到底心里仍然有一丝惴惴的不安。
师兄妹二人就在展怀信不知所踪的情况下,迎来了真武的门派大比。
真武内部会定期举办同门交流切磋,展子期便是在其中一次的切磋中拔得头筹,自此在真武中搏了好名声。
叶姝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大比,难免紧张,一直紧紧攥着展子期的衣袖,“师兄,你说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师妹不要害怕,只是切磋交流罢了。”
“再说了,师妹入真武只这短短几个月,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
十九岁的少年郎长得快,早已高出叶姝整整一个头,此时正微微蹲下身子,和叶姝对视答道,还握着她的手,不欲让她太过恐惧。
“嗯……谢谢师兄。”
叶姝微微扬了嘴角。
阳光之下,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暧昧温馨,叶姝缓和着自己的情绪,自然忽略了对面向她投来的危险目光。
与叶姝切磋的是一位平日里与她并无多少相交的女弟子。
只是上场后,叶姝这才发觉,她的眼神咄咄逼人。
等到场边的师叔点头允准切磋开始后,女弟子先发制人向叶姝提剑刺来,叶姝咬咬牙抵挡住了她的凌厉攻击。
剑气冷然,女弟子的攻击让她感受到了罕见的怒气。
一剑刚过,第二剑已至,速度极快,叶姝向旁一翻身躲过了这一招,站定回眸才发现女弟子快到了自己的面前,于是连忙举剑使出驱影,这才打断了女弟子的招式。
几个回合下来,叶姝剑招虽通明,但到底不如对方精钻,一个不小心,剑锋划过她的脸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叶姝轻轻皱眉,再次转身时又被剑气打出了好些远,内息也开始紊乱了。
“凭什么,展师兄只对你这样好!”
女弟子向叶姝冲来,压低了声,以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愤恨道。
话语跟着剑招一同而至,叶姝闭目偏头护住心口和脸庞,做好了负伤的准备,却听见了场边师叔的厉声呵止,还带着清脆的碰撞声音。
“住手!”
“当——”
女弟子剑被挑向一边,叶姝抬头一看,展子期正立在她身前,举剑抵在了对方的喉头,只消再用力一点就能刺进去。
叶姝的目光又移到了女弟子的身上,见她且惊且惧,还有些不甘。接着,她又听得展子期阴恻恻地开口:“这只是同门内部切磋,你想做什么?”
这是大家第一次见到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展子期发火的模样。
“切磋误伤同门,罚抄道德经三十遍,闭门思过一月。”师叔的语气有些紧绷,听在其他弟子耳里不怒自威,“下不为例!”
叶姝后怕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自己并没有事。
仍不解气,但自是叶姝的伤更重要。展子期狠狠瞪了那名女弟子一眼,将叶姝拉到场外为她调息。
还好,至少只是外伤,内息紊乱偏弱,经脉并未受损。
展子期黑着脸瞧了瞧叶姝的伤,本想再出面教训一顿那位女弟子,却被叶姝拦住,表示不能搅了真武的内部切磋。
倒也无妨,展子期倒也不与叶姝当面相争。
师叔明事理已然罚了她,展子期也有很多种方式能够让那位女弟子至少对叶姝说句“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