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丰银行虽是外资,但总部在香港。虽然也受英国法律管辖，但英国人“尊重”殖民地文化，有时候也会顺从地习俗,称之“中国习惯法”。
也就是说，在“女子户”这件事上，颇有可操作的空间。
在金钱气氛浓厚的上海，礼教毕竟不能饭吃。林玉婵发现，很多时候只要花钱，就能买来近似男子的平地位。
虽然离“人人平”还差得老远,但总算是给自己挣出了许喘息的空间。
林玉婵穿着窄袖蜜色香云纱对襟衫,缀着玉葫芦耳坠,露出半个小臂一圈别致掐丝小银镯，坐在小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捧着人家送的水烟,装模作样地填烟叶,然后学民国剧里的骄奢淫逸姨太太,眯着眼,吹一口，可惜没烟圈。
侍应生又来送了一轮酒。林玉婵已经微醺，脸蛋晕红。只能学露易丝小姐，假装被一个笑话逗得上气不接下气，手肘往台球桌上一撑,无声无息的,杯里的酒洒出半。
苏敏官眉头微微一皱。这姑娘虽然酒量尚可，但平时也不敢像男人一样尽兴烂醉。今天是仗着有他在侧，敢放量胡来。
“别灰心,早晚有合作的机会！”颠地班呵呵笑着，又让酒保给林玉婵送来一杯价格不菲的琥珀色洋酒，“明年棉花价格涨十五便士，我还让小郑收你家的棉花！咱们一块儿赚钱！”
十九世纪的台球现还是颇有区别的。林玉婵觉得自己手里的球杆沉重得很，不知是什么木材做的。台球桌并非石板，而是木质，边缘也没有橡胶挡板，而是木。杆头镶嵌理石，而台球本身也不是塑料材质，似乎是象牙制成的。
自然也没有那块形的巧克粉。林玉婵摩挲杆头，虽然自己很久以前打过几场，但这一次应该不太容易。
好在台球厅也是今年在上海起来，来光顾的洋人也都是半吊子，图个社交乐趣。
几个年轻小伙子起哄，殷勤给她摆好球，七嘴八舌地跟她讲了规则：白球黄球分别是双的主球，另有一红球，按照击打落袋顺序，获得不同的得分。
旁边的男男女女唏嘘一阵，有人跟他比惨：“我们几家洋行集资设立的淞沪铁路公司，钱都位了，可恶的上海道台硬是压着不批，天天派人上门骚扰，宣读他们那陈腐的儒家旧典，试图说服民众我们是撒旦。结果怎么样，五千英镑打水漂……”
“乖乖，这比印钱还带劲啊！”
在利益的驱使下，棉花商人格外有恃无恐地增重掺假，也属正常。
伙然也知道林玉婵提这茬的用意，严肃表态：“咱们收的棉花，别说掺水，碎叶子都细细摘出来，按照《手册》标准，每包都是一级甲。客户不信时，林姑娘随时让他们来抽查……”
林玉婵在里间听得一清二楚，心中苦笑。
毛顺娘捧着那聘书出神。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带茶号里玩，也偶尔父亲从别的商铺里挖人，把那来很有本事的老师傅请来茶号，相谈过后，郑重其事地捧上这么一份聘书，交换双的承诺。
关美国内战的新闻零星传远东，其中颇多自相矛盾的消息。有人认内战有望在一个月内结束，然后一切回复正常；也有学者头头是道，分析南棉花植园已经多毁战火，美国经济崩溃，势在分裂，成又一个欧洲。
她心里想的是，自己趁着去年地产崩盘、德丰行亏损破产，花七千白银，一举兼并了那个估价至少万的老牌茶行——这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况且跟那巨人般的洋行相比，被层层剥皮过的德丰行也不过是小本生意，她玩得起。
但是宝顺洋行就没那么容易撮合。颠地班喝得半醉，着舌头说，他们去年已经料棉价起飞，早就手笔置地，仓储空间绝对够用，就不麻烦博雅了。
这是个奉行纯粹资本主义极致的现银行，清政府的倒台没有牵连它，次世界战没有打倒它。即便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它也没有撤出陆，而是被批办理外汇业务，直改革放……
然，它本质上仍是理列强资本的买办势力，不是什么民族资本之光。但谁叫中国人还没有自己的银行，而汇丰是迄今止，唯一一个“本地”银行，不会因一点时局的风吹草动，就卷着她的钱跑回伦敦去。
苏敏官虽然几近赋闲，但事情送上门，还是忍不住技痒，了一回老哥。林玉婵相信他的能耐，然不怪。
况且，不同地皮的自产自销质，中国原棉的买家是欧洲人。他们财气粗，文明先进，有着源源不断的财富。他们总不会带头掀桌吧？
再说，上次地产风波，就算有洋商亏本跳河，但也有人赚得盆满钵满呀！不赌一赌怎么知道。
有的人吃一堑长一智，谨慎地退出市场，甚至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告诫众以史鉴，不要重蹈地产的覆辙。
这率先吃螃蟹的勇士们确实赚得盆满钵满。上海左近郊区的棉花都被订购一空，价格翻了三四倍。他们坐船、坐骡车，去偏远乡下一亩一亩的收，累它十天八天，回来转手就是几十倍利润。
林玉婵不得不搜刮自己并不丰富的经济学知识，艰难地解释：“嗯，就是利用商品跌价而反向赚钱……比如，丽如银行的股价如今是25磅，我预测它会跌价，是我向丽如的某个股东借来股票，约定时间利息，以25磅卖出……然后股价跌落，譬如跌�磅，我再从市场上买回股票，还给那位股东。整个过程我净赚每股15英镑，减去借股票的利息。”
如果涉及的不是股票，而是宗商品，那便是期货。不过林玉婵跟洋商打交道这么多年，从没听过这个词，来这历史的车轮还没碾过来。
谢天谢地，不然以她的现高中文凭，贸然跟古的人精们玩期货，不知道能活几集。
但是这“卖空”的概念，苏敏官一听就懂，笑道：“内地的粮栈、粮市，了稳定价格，常有你这样的操作。但是派去的官员不谙市场规律，经常乱搞一气，官商勾结，一起中饱私囊。现在民间商人根本不允许做这事……嗯，洋商倒是会借出股票，不过利息奇高，除非那票子跌得一落千丈，否则根本赚不钱。”
端午，黄浦江上龙舟竞渡，外滩各个码头上挤满观众，锣鼓喧天，巡捕们卖力地维持秩序。
上海从地产风波中慢慢恢复，工部局总算有余钱，举办一惠民娱乐活动，以图振兴经济。龙舟赛设置了不菲的奖金，吸引了十里八乡几十支参赛队伍。这一日城里空前热闹，俨然已回p;#xee88年前的黄金时期。
也有不少洋人出来热闹。他们然不用跟普通市民挤在一起，而是三三，坐在水上茶楼饭馆里，谈笑着给每艘龙舟下注。
苏敏官早早就说要来龙舟。今天顶着烈日，来一座位报废帆船上的小酒馆，定了雅座。
回去以后，她也不用苏敏官帮忙，自己认真撰写了投标书。参考了徐建寅的专业建议，最后让各位经理过目。根据江南制造局的生产能力产品计划，分别从哪国订购哪钢材，能参数单价各是多少，最终的产品品、产量、所占比例、何时运抵、如何保存……厚厚地列了几十页的纲。
然后，再自卖自夸，详细介绍了博雅公司作进出口外贸商的社会信誉人员资质。顺便再提一嘴初慈禧太后的金口玉言：“那个机器，什么翻译啊保养啊零件儿的，既然他说你懂，那就都交给你好了……”
不仅是了这一次采购。江南制造局一切从零始，如果能赢下这一次的招标，以后多半能成签约采购商，那就有源源不断的单子了！
但是江南制造局可是会一直活着，活过清，活过民国日占，活新中国，活�世纪。
她做好充分万的准备，投标书修改深夜，弄得蓬头垢面眼带红血丝。好在容闳就暂住在二楼客房里，直接上楼一递，门都不用出。
归根究底，博雅有位高知经理，人还都老实，培训出的下属也都有良好的工作习惯。记账记得精细科学，收条票据一样不少，核账的时候一目了然。相比过去义兴的草账，都是船工老粗在起伏的甲板上，乱划拉几笔拼出来不可同日而语。林玉婵不敢再推销她的“美好想象”。但她知道，主营茶叶加工业务，经理赵怀生，技术总属商号徐汇茶号、安庆茶栈、外带孤儿院绘画部。主打品牌包括兴瑞牌机制茶、博雅手工精制茶、小博雅、还有一不同品级的衍生品牌。然后一切回复正常；也有学者头头是道，分析南棉花植园已经多毁战火，美国经济崩溃，势在分裂，成又一个欧洲。
林玉婵无语了一会儿。这不是任人唯亲吗？
林玉婵坚持道：“跟客户讲信誉，这不是以德报怨，这是基本的经商原则。就算从利己的角度出发，如果所有中国人都这么做，岂不是落人口实，让洋人更有理由轻咱们、算计咱们？这世上没什么商品是无法替的。棉花茶叶，洋人可绸他们可以不穿，他们本国的纺织工厂，能织出源源不断的优质洋布；至干货、药材、皮毛、土货，南洋日本都有售卖，洋人之所以来中国买，还不是图个质优价廉。洋人也不傻，若是连年被假货坑害，何不转去别处？长此以往，谁的买卖都做不成，一个洋钱赚不，这不叫以直报怨，叫败俱伤。”
“这是商会加盟户的‘信誉保证书’。我管不得中国的商贾，但衷心希望咱们商会的伙伴都能在上面签字画押，力作讲信誉、不掺假的外贸商人。凡是签了的，若有客户质疑诚信，商会给他额外作保。然，若发现有造假之举，商会也会追讨相应罚金。如果哪位老板坚持要跟洋人‘以直报怨’，不愿做这个保证，可以无条件退会，下半年的会费足额退还。”
竞赛的龙舟恰好也来外滩，岸上彩声如潮，一艘“汇丰”号一马先。
地产风波已经被抛了时的浪潮之后。眼下的台球俱乐部又重新整修过，外面金碧辉煌，完不出萧条的痕迹。由上下占了三层楼，急需客源，是推出新规定，每周一次，若有洋人邀请，可以接纳体面的华人客户前来娱乐消费。
今日俱乐部里人满患，是借用阳台龙舟赛的。男女都有，有的伴着轻柔的室内乐细声交谈，有的在露台上烧烤娱乐。
有洋人路，人顺利进入门。苏敏官轻车熟路地从侍应生手中顺过杯蜂蜜水，递给林玉婵一杯，然后绕过一层更衣室，从架子上顺了一份《字林西报》，走上旋转楼梯。
林玉婵也没法按着家的头往冷水里浸。但凡有一个人听进去她的劝，就是积德。
再过半个月，原棉交易量放缓。人人期待第二天的价格比今日更高，是囤货惜售，待“时机”。
只有林玉婵手空空，一斤货也没有。她挑个良辰吉日，拉着苏敏官保镖，抱着洋行们送来的尾款，想找个地存了。
孺人什么的家不清楚，但“诰封”这个词洋人可是经常听说。很多跟他们打交道的中国商人，都不知从哪弄了各品级的诰封，戴着神气活现的各色顶子。这人门路多端，在买卖上如鱼得水，进衙门不用跪，别人都敬他们三分。“托你的福，因着促成铁厂过户一事，让我在朝廷眼里印象不错。”他轻快地说，“过年以后，海关总税务署从上海迁北京。我近日一直在忙活搬家。”
一阵寒风吹过，林玉婵头脑一冰，惊愕地点点头。
常保罗弱弱地说：“现下棉花的价格是七便士一磅，相每担十二银子。运码头上的货，不出半日都卖掉。洋商之间也不签什么齐价合同了，谁有钱谁吃货，已经买疯了，而且有已经把明年的花田收成预定了……”
由奢入俭难。初王就是受不了“从零始”的漫长，急重建昔日德丰行的排场，最终陷入借钱炒房的泥坑，把自己坑得一塌糊涂。
这次好不容易借江南制造局的东风，容闳做了督办，手中总算有点权。别人有了权，寻思的是吃拿卡要挣外快，他有了权，第一时间圈了一块地，打算做他的教育实验田。
翻译馆里暂时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容闳相识的洋教士、洋学者，个个执笔，摇头晃脑，认真码字。
林玉婵还在参观呢，徐建寅已经飞奔那一柜子英文德文原版书，如获至宝地翻着里面的图，很快就跟英国学者傅兰雅聊了起来。
林玉婵忽然想什么，脱口说：“建寅父子刚刚脱离安庆内军械所，现在待业！”
然严格来讲，此时的学者也没有所谓“待业”的说法。就算暂时没人雇请，也不会荒废学问，而是自己在家著书立说。
林玉婵不敢再推销她的“美好想象”。但她知道，现在的捻乱过去，直几十年后的义团，这期间国内相对平，不会再有像洪兵起义、太平天国那样的规模兵戈。
身边的姑娘其实也他一样。虽然她表面上对造反不是太积极，也没有什么相关的专业素养，但他能觉，她对有东西的恨意抵触，比他还深得多。
而现在，这苏敏官曾经的敌人、对手，他的眼神像是多年的老朋友、忘年交。他们握着小巧的青花瓷酒盏，优雅地跟苏敏官碰杯。
苏敏官饮着酒，余光忽然朝林玉婵瞥了一眼，嘲讽的神色一闪而过。
死掉的华商是好华商。所以，一夜之间，他们“突然”发现了他的人格魅力超群的个人能力，纷纷他“一笑泯恩仇”，兄友弟恭地交往起来。
苏敏官也十分不计前嫌，笑得灿烂，跟颠地班玩笑：“来还是对我的煎牛排念念不忘，都找这儿来了。”
几个洋商哈哈笑。
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不知道，这个中国魔术师，上个月，他差点一手炮制了上海商界有史以来的最损失——你们知道他煎的牛排有多硬吗？哦我的上帝，现在我的胃部还隐隐作痛……哈哈哈哈……还有那锅奶油蘑菇汤，他尝一加点盐，后来我们一桌子人差点脱水而死，发现他用来尝汤的勺子，里面的汤一直没换过……”
“去台球俱乐部吧！那里正好有一场烧烤酒会，可以让你练练手，也有宽敞的阳台，可以龙舟比赛。今天是中国节日，俱乐部对华人绅士……哦，以及淑女都放。来吧！”
苏敏官欣然应约，嘴角依旧挂着谦礼貌的笑容。
中国商人眼中的洋商，他们住着小洋楼，听着音乐会，打网球，赌赛马，觥筹交错之间，险恶地密谋着如何合纵连横，收割中国人的财富。
这个印象，在部分时间都是正确的。唯独在1865年的棉花季，人们猜错了。
事实是，在各洋行办事处，洋商华商一样的慌乱。
下游纺织厂接连倒闭，美棉以呼啸之势卷土重来，他们这几年迅速膨胀的棉花收购业务，此时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不少心眼小的洋人就很不痛快：雇你就是了让你甄选市场、压榨华人，给我们置办最便宜最优秀的货。头来你谁都不压榨，直接左手进右手，自己给自己下订单？
少数敏锐的人，已经从码头那潮湿而凛冽的空气中，嗅了一丝不寻常的□□味。
难道……结束了？
可跟上次的地产泡沫又不一样。地产崩盘时，价格总归有个规律下落的过程。人们记得报纸上登出的地产公司股票价格，尽管每天跌得稀里哗啦，但最起码有个成交价。价格是一步一个脚印跌下去的。
可这一次，连成交都没有。所有洋行似乎集体失了声，忘记自己还有收购原棉的业务。
上涨时的狂欢，永远都是相似的；下落时的姿势，每次都是不同的。
有人想，难道是列强又始“制裁”中国？
各猜测谣言应运而生，恐慌沿苏州河蔓延。
人们不知道，同样的事情，正发生在汉口、九江、广州，发生在印度，发生在孟加拉，发生在埃及……
美国内战结束、林肯政府胜利的消息，已经悄悄送少数灵通人士的手中。南棉花植园规模重启，了恢复经济，不惜以成本价、甚至低成本价，规模出口积压多年的棉花。
然后立刻退掉这租赁的货栈，收回原先的押金。
货栈房东巴不得，转手就提价成，把这空地租给别人。
在博雅跟几洋行签约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数日内又有几家投机型的小洋行派人来拜访，提出能不能像宝顺一样，提前购买每磅七便士的棉花。至现银定金，现在银行放贷宽松，倒是不愁。
苏敏官也有点出乎意料。他花了几个月打入洋人社交圈，就着机会把博雅公司也介绍进来。谁知洋人们不按常理出牌——或者说，洋人们太循规蹈矩，林玉婵一个“女爵”，第一反应是按照西人的礼节，献她殷勤，赞她美貌，躬屈膝，一个个排队邀请她跳舞——在洋人来，这叫“社交”，是对她的最高规格的认可。
苏敏官微微黑脸，挡几个排队请林玉婵跳舞的阿猫阿狗。
王槐山眉花眼笑，“这么多银子，存在钱庄里不安，转头他们就去贷给骗子，还是得交给正规银行保管……小席！”
他叫来一个跑街，声吩咐：“去冲茶水，买点心！请这位夫人坐！”
自己担的风险自己扛。林玉婵把位宝顺买办请进客厅，吩咐周姨上茶上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