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成贵还是很尖的,将大背包搁在了来时的小路边。
一会儿功夫,并没人动。
所以父子俩返回时,提起背包就往村中的老屋走去。
路其实很近,但也得先经过几户村民的屋前。
陆成贵当然都认识。
比如,其中有一户便是小二两的家。
他的母亲和奶奶正在屋前忙碌。
快两年没回村的陆成贵,少不了要同这些邻里熟人寒暄几句。
本来一切都好,有说有笑,大家也记得他。
他们对于陆成贵所说的毁容遭遇,也大发感慨,深表安慰。
可是,当他向村民介绍儿子时,宁小白却又恢复了极不配合的样子。
这也令陆成贵心中的沉重,越积越多。
宁小白好像没心没肺一般,见老爸脚下慢了或停了,也不愿意多等,只兀自往前走。
反正在村前很远的地方,他就被指引过,外公家的屋顶是什么样。
他早记住了。
草顶混着红瓦顶的一方溜土屋便是。
周边人家,则多是一长溜的褐色瓦顶。
感觉不远的路,走了半天,宁小白终于来到了外公家的土屋边。
屋子成方形,一排三间的样子。
有前后两排,远角还搭建着矮小的草棚蓄栏,只是现在他并不能看见。
入眼斑驳的黄土墙,明显很有年代。
墙面虽然还算平整,但可见的裂缝已有不少。
而在迎面的侧墙上,居然还贴有一堆奇怪的黑色坨坨。
成饼状,得有近百个。
在城里长大的宁小白,自然没见过这玩意,不禁多看了一眼。
他觉得,很像是黑色的米粑类食物。
“那是牛屎粑粑,烧灶用的。”
宁小白感觉似曾耳闻,但还是不太理解,狐疑地望向跟来的老爸。
陆成贵不满儿子方才的不懂礼数,便埋头继续往前走,经过儿子身边时,才没好气地说:
“晚上你自己烧烧就知道了。”
“是成贵回来了吗?”
这时,从堂屋里快步走出一位老人,语气有些激动地问道。
他双眼明亮,头发短黑。
若不是皮肤黝黑,又长着满脸皱纹,从身形步态上,还真看不出是一位老人。
而在他的手中,提溜着一根弧度稍显怪异的粗棍。
宁小白不禁生畏,直觉若被这可怕东西打在身上,一定得重伤难起。
当然,他不认得很正常。
但在农村长大的陆成贵,一眼便能认出来,那是新削的镐头曲柄。
“外父,是我回来了。”
他赶忙迎到堂屋廊下,接过曲柄,可不敢再叫老丈人多走一步了。
“怎么这次不年不节的就回村了?唉,你的脸……我去年就听小娥说过,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老人脸上满是欣喜不假,但话中全是疼惜。
同时,他的手不禁摸向陆成贵的疤脸。
不过,待看见陆成贵身后还有一个大高个时,他霎时愣住了。
下一秒,似终于反应过来,老人的眼睛不禁睁得老大。
任由一只干瘦的手掌被女婿握紧,只定定地望着几步外十分高大的小伙子,老人再难挪开眼睛。
“小兔崽子,还不快叫外公!”
陆成贵见状,心绪也陡然跟着复杂,连忙冲宁小白喝斥道。
宁小白在老人看过来的时候,也同时打量起老人。
一对眼,与想象中有很多不同。
外公比想象中瘦小,不像能生猎野猪的样子,但他的身体似乎很健康,至少腿脚很好。
另外,外公比想象中要慈祥得多。
根本不像老妈说的那样,外公动不动就会大声训人。
至少到现在,他的双眼中满是对晚辈的疼爱。
最关键的一点,要说外公与自己有多相像,那是一点也没有。
老人是不太周正的国字脸,自己却是天然瘦,更符合当下的审美。
要说外公与标致的老妈有几分相像,那更是看不出来……
“小白……宁小白,好好的,你发什么呆啊!”
陆成贵看着失神的儿子,简直要急疯了。
今年以来,他已经忍过很多次,这回,他再也忍不住了。
当即松开老丈人的手掌,又将曲柄和背包丢在屋廊上,陆成贵三步并两步地跨到儿子身边,抬起一脚,便猛踹下去。
好个不孝子,在外公面前,也敢“出洋相”,你到底要怎样啊!
不教育教育,是不行了!
踢完后,他的双手也立即一道招呼了上来。
“成贵莫打,成贵快停下……”
外公哪里意识不到,这个被打的大个子,根本就是十七年来,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大外孙。
是素娥的心头肉,被宠得极厉害。
他和小女儿一样,心疼都来不及,哪里再肯让小女婿动手伤着对方?
很快,他拉住了女婿。
除了急眼后的第一脚是真踹,陆成贵接下来的踢打,都很轻。
身为人父,他又哪里肯对宝贝儿子下狠手。
所以在老丈人的求情下,他及时收住了手脚。
宁小白挨了十来下,一点也未避让。
而他心中,并不会记恨老爸打了自己。
相反,他还有点隐隐的开心,好像不让老爸教训一回,他心中便堵得十分难受。
见老爸总算停下,他也只揉了揉还隐隐发疼的腿弯,然后懒得再看老爸,光盯向已来到身前的老人。
“爹!”
似赌气一般,他开口唤道。
“啊……”
老人当即一窒,想要过来拉住外孙的老茧手,也停在了半空。
陆成贵闻言,脸上的震惊,比老丈人的失态更明显。
不过,他只愣了一下,便快速恢复笑脸,拍打着儿子的肩膀,说:
“小白,快将背包拿进屋里……你今天太累了,先好好歇一歇。”
这话说的,好像刚才动手打人的,不是他一般。
宁小白本不想动,但拗不过被推搡的身体,只好撇撇嘴,迈开步子朝廊上走去。
陆成贵见状,心下不禁一松,连忙拉着老丈人来到屋前的空地上,叙起久别重逢的话题。
只是,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就像说悄悄话一般。
宁小白听不见了,便不再去听。
听话地拾起背包和曲柄,一手一个,有些吃力。
他只好抢着步子,借势跨过门槛,进到有些昏暗的堂屋内。
先将曲柄放在地上一块磨损得有些厉害的宽头镐头旁边,再将背包合抱到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宁小白这才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接着,他的视线不自觉地将堂屋里环视了一圈。
然而屋内的陈旧与简陋,并没有让他发出多少惊叹。
因为前些年,在老妈老爸还有小弟一遍又一遍的唠叨下,宁小白其实早就知道外公家几间房屋的陈设细节。
现在来看,还真是没有什么大变化。
不说墙上挂着的几张字画及祖联与听说的一模一样,就说堂屋地面上,哪里有一个拳头大的小土坑,哪里又能被采光瓦投射出一个显眼的亮斑,他也早已了然于胸。
这与他亲自来过,似乎并无差别。
但宁小白越发不甘心,所以才好好的学校不上,也要亲自来走一趟。
当然,宁小白是有合理的理由这么做的。
毕竟,他早就感到十分不公及厌烦了。
陆家每一年回村探亲,不是老妈带着弟弟,就是老爸带着弟弟过来。
而他却被以各种理由留在市里,好像他的回村是有多么不祥一般。
无论他怎么抗议,都不能让老妈在此事上让步。
所以很无奈,他只能陪着老妈,或陪着老爸,在没有烟火气的安江市里,仅凭大脑幻想着村中的风土人情及亲人团聚的场景。
幻想得多了,宁小白就越来越渴望来实地看上一眼。
尤其自去年的一场无意偷听之后,他的渴望,已势不可挡。
好在,老妈终于不再找借口推脱,已经答应要在年底带他回村。
不料,这次被学校开除,倒让宁小白的回村得以提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