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孟冬上学去了, 少了个人在身边时不时喊“阿姐”“嫂嫂”，上午的小食摊都仿佛冷清了几分。
以前这个没什么客人的时间段，温仲夏都会陪着冬儿念书，如今还真有些不习惯。
徐袖也在念念叨叨：“也不知道冬儿在杜先生那里怎么样了？跟不跟得上进度？”
“中午在杜先生家里吃饭, 用的惯吗？肯定不如自家做的好吃吧。”
温仲夏手里正揉着面团, 闻言笑了笑，巧了不是, 这些问题她也在心里想过。
不过想也没用。
“嫂子, 小孩儿读书都得经过这一遭, 适应两天便好了, 指不定和同窗们一起玩，比和我们在一起还开心呢。咱们少操点心，要不然真成老妈子了。”
为了不让自己有老妈子心态，温仲夏还是选择做吃食转移注意力。
端午一过, 老天爷像是啪嗒按下了升温的开关, 都不带过度的, 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为此温仲夏也在案台边支起了一顶青布大伞，遮阳防晒。
虽还没到盛夏那般闷热, 但如今这天气, 吃多了卤肉、卤下水, 总觉着有些厚重，就想吃点清爽的。
于是她便决定在面条系列里, 加一道鸡丝凉面。
鸡丝凉面的关键在料汁，料汁的关键又在芝麻酱。
芝麻酱自己做是可以的, 白芝麻炒干至微黄后，用石磨磨成细腻的膏体便可。
温仲夏没有石磨，直接去谭掌柜的酱料铺买现成的, 谭掌柜还给她欢欢喜喜地打了折扣。
能不欢喜吗？
温仲夏去的时候，瞅见那新出的香辣酱在最大的柜面上摆了一整排，足见销量之好。
黄褐色的芝麻酱醇香无比，混着酱油、香醋、花椒油、蒜蓉等调味，喜欢辣的再来一勺油泼辣子。
搅匀后，一碗浓稠的料汁大功告成，多重香味融合在一起，真是形容不出来的味道，勾得人舌尖发颤。
“这料汁沾树皮也好吃吧。”徐袖闻着这喷香的料汁，也没空去惦念冬儿的事了。
温仲夏莞尔：“也不是不行，榆树皮就能吃，晒干后磨成粉，和面粉和在一起，做出来的面食别有一番风味。”
徐袖又学到了个新知识。
鸡丝用鸡胸肉最好，但也不拘这个部位，鸡腿、鸡肋也行，煮熟之后，用手把鸡肉扯成细丝。
面条不要煮得太软，微微夹心更好。
要是时间充裕，又耐得住性子，面条捞起来后可以用扇子手动扇凉，不过像温仲夏摆摊的就没那么多闲工夫了，直接过两遍冷水，效果也大差不差。
再撒点油搅拌搅拌，面条吃起来更香，还不容易粘连。
面条盘在碗底，切好的胡瓜丝、胡萝卜丝以及烫熟的嫩豆芽围着面条铺了一圈，浇上两勺调好的料汁，把面条盖住，最后在顶部搁上一团细嫩的鸡丝。
“好咯，嫂子，这就是咱俩今天的午餐。”
徐袖看着鸡丝凉面，第一句感慨：“真漂亮。”
嫩黄的鸡丝、棕褐色的料汁，还有翠绿的胡瓜，黄红的胡萝卜，嫩豆芽是上青下白的，五颜六色的，看着就赏心悦目。
姑嫂二人坐在青布伞下，太阳晒不着，悠哉悠哉地把这五颜六色打散混匀，来上一大口。
凉！
面条劲道清凉，芝麻香太醇太香了，吃了两口，还能感受到口腔里那丝丝辣、酸、甜，还有若有若无的麻。
嘿，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听起来怪，但吃起来一点都不怪。
这丰富的味道中和了料汁的黏稠感，不会显得厚重。
鸡丝嫩滑，胡瓜丝、胡萝卜丝、豆芽清脆爽口，又多汁，拌着料汁好吃得不得了。
这几天中午吃完热气腾腾的饭，总是容易出一层薄汗，但是这鸡丝凉面下肚，从里到外的清爽。
自己开小食摊就是好，想吃什么加什么。
一口凉面，再来上几块卤下水，搭配起来，连这味重的卤菜也不觉得腻了。
姑嫂二人把一大碗鸡丝凉面吃得干干净净，连那碗壁上料汁都用面条刮没咯。
这会儿是一点都想不起刚才还在担心冬儿在杜先生家里的吃饭问题。
有什么好担心的，束脩都交了，难道杜先生还能少学生口饭吃？
就算味道一般，男孩子嘛，吃点苦也是应当的。
温孟冬要是知道阿姐这想法，可能要委屈地瘪嘴。
徐袖刚把碗收了拿去洗，就来了客人。
不是学生，是个小厮打扮的男子。
这男子拎着个食盒，张口就要十个肉夹馍，卤菜荤素各十份，全部包好，他带走。
大订单啊。
温仲夏连忙给他准备着，并笑问：“买这么多，可是要聚餐请客？”
小厮含含糊糊的，既没点头，也没否认。
“那要不要再尝尝新出的鸡丝凉面？”温仲夏趁机推销，“清爽味美，正食适合这天热的时候吃。”
小厮挠头想了想主子交代的话，说：“可以是可以，但我没带碗来。”
“无妨，多付两文钱，我们的碗可以带走，送回来这钱奉还。”
“那行，那就再来份鸡丝凉面吧。”
最后小厮走的时候，那食盒装地满满当当，看着就沉。
他拎着食盒，一路走到街角，那里停着一辆马车。
“官人，吃食都买回来了。”
里面的人掀开车帘子，韩则仁露出脸来。
小厮打开食盒：“官人，我买了肉夹馍、卤菜和鸡丝凉面。”
他现在还搞不明白，为什么主子要他去那小食摊买吃食，主子明明从不吃路边食摊的。
而且他也没交代具体买什么，只是叮嘱他多多地买，把这个食盒装满为止。
韩则仁看了看食盒，又扫了眼远处的小食摊，淡淡道：“好，这些你等会儿带回去，给小厮丫鬟们分了。”
“啊？”小厮诧异，“官人，你不吃吗？”
韩则仁摇头：“你们自己分了吧。”
“哦，好。”
小厮虽不解，但有美味的东西可以吃，自然开心。
他嘀咕了一句：“鸡丝凉面看着真不错，我自己吃。”
话音刚落，车帘子又被掀开，韩则仁面无表情道：“凉面，端进来。”
小厮：……
说好的不吃呢？
“官人，给您。”小厮只得忍着口水，将鸡丝凉面送进车厢。
罢了，就算没有凉面，那肉夹馍和卤菜也香得很，待会儿可以饱餐一顿。
马车开动。
韩则仁看着茶几上的鸡丝凉面，沉默良久。
刚刚他隐在暗处望了食摊好半天，温仲夏忙忙碌碌，一刻不得闲。
虽然有青布大伞撑着遮阳，但是等到了酷暑时分，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太苦了。
韩则仁看得心酸无比，然而想到那日晚上她对自己的冷漠和拒绝，他又不敢上前，只能让小厮去多买吃食，一来让她多赚钱，二来希望她卖完了，能早点收摊。
他至今还记得在灯会上初见温仲夏时的心动。
灯火阑珊，少女明媚动人，无忧无虑。
她实不该受今日之苦。
其实他平日里真的不吃路边小食摊的东西，可想了想，这是她亲手做的，一口不吃的话，岂不是浪费了她的心思？
韩则仁还是拿起了筷子，鸡丝凉面从未吃过，一入口便被惊艳到了。
每一根面条都裹着醇香的酱汁，咸香适口，吃起来凉丝丝的口感。
看来平常的鸡丝、胡瓜丝、胡萝卜丝等配菜，在这酱汁的加持下，清爽不寡淡，层次分明，很是美味。
韩则仁原本只是想浅尝一下，但不知不觉，一口接一口，待他自己反应过来，碗底已经空了，只剩下薄薄一层酱汁。
不该，不该。
韩则仁将碗筷推得远一些，嘴里又在默默回味。
以前他从来不知道她还有这般好的厨艺。
要不是温家出了那档子事，温仲夏已成了他的妻，如今他便可以正大光明独享她做的美味吃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买吃食还得遮遮掩掩的。
一想到温仲夏做的吃食，被那么多男子吃过，他陡然烦躁起来。
那头温仲夏歇了没一会儿，又马不停蹄地动起来，为下了课的学生们做吃食。
果然如她预想的那样，鸡丝凉面很受欢迎。
大中午的，温度更高了，谁不想吃口清爽的？
尤其是这鸡丝凉面，凉爽开胃，又鲜又香，吃完心情都舒坦了不少。
“吃慢些，小心噎着。”温仲夏看着秦迁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好笑地提醒他。
秦迁一口气连干了大半碗，才放缓速度。
“温娘子，你不知道，这半天杭博士老盯着我，弄的我是胆战心惊。”
明明他和曾年一起被罚了，但好像更针对他。
说完秦迁还左右看了看，生怕杭博士又突然闪现。
有心理阴影了。
温仲夏笑道：“怕什么，他又不会无缘无故罚你。”
“唉，主要是那篇端午长赋，我至今才写了三百来字，已然快憋不出东西了，愁死我了。”秦迁连连叹气。
他就是怕杭博士会突然要他交功课。
温仲夏想了想，她虽没写过长赋，但上辈子也是从各种作文、论文里摸爬滚打二十多年过来的，于是便提了点建议。
“你不要只写当天看龙舟竞赛，要往前写。”
“怎么个往前？”
“从你小时候过端午节开始回忆，感怀一下童年，说一说你家乡过端午的特色，再写东京的不同，然后是对这次龙舟竞赛的期待。”
温仲夏乌黑的眼珠子边想边转个不停：“去的路上所见所闻写一写，到了金明池，风景、游客、小贩都可以写，比如我卖的冰镇凉水，不值得写上一句嘛？”
秦迁嘴角逐渐上扬：“太值了！”
“竞赛的过程、结果、感悟，写得详细些，再多多用比兴啊、拟人、排比、借景抒情等手法，光看着就能唬住人了。”
“说的太好了，还有吗？”
温仲夏思索了一下道：“最后结尾记得升华主题，不要拘泥于一个节日，而是表达你的人生理想或者远大抱负，这么写，想来便不会出什么大错了。”
“妙极！”秦迁猛地一拍掌，神情激动，“温娘子，听你一席话，真是令我茅塞顿开。”
此时此刻，他忽然文思泉涌，脑子里涌现出一大堆画面，迫切想要化到笔下。
秦迁把剩下的面几口嗦完，他得赶紧回去写，不然一会儿画面就消失了。
“对了，那个赌船最好别写上去，我怕你们杭博士越看越生气。”温仲夏又叮嘱了一句。
秦迁笑着摆摆手：“温娘子，这点眼力见我还是有的。”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啪”的一声。
温仲夏扭头，原是一个学生手里拿着的瓷碗不小心脱落，摔在地上碎了。
这个学生也是食摊的常客，叫郑觉。
徐袖马上提着扫帚过来：“唉都碎了，客官要不用我们的碗吧？”
那个碗是他自己的，应当是想买面，带回斋房吃。
郑觉神情呆呆的，浑身莫名抖了一下：“不用，我，我不吃了。”
说完失魂落魄地匆匆走了。
温仲夏不明所以，也没多想。
“温娘子，等我写完了，一定拿来给你过目啊。”
秦迁离开前丢下这句话。
收摊后，温仲夏到杜宅接人。
老实说，好几个时辰没见，还真是想小家伙了。
然而见到温孟冬后，她有些懵了。
“你们？”
小弟身后跟着六个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全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他们还七嘴八舌地问候她：“温姐姐好。”
温仲夏挑眉一笑：“你们好。”
谁知温孟冬看上去颇为紧张，一把抱住温仲夏的胳膊，大声强调道：“她是我的阿姐。”
温仲夏摸着他的幞头问：“怎么了？”
其中一个高高胖胖的男孩儿站出来：“温姐姐，你做的蜜汁猪肉脯好好吃。”
温仲夏有些明白了，这些孩子被蜜汁猪肉脯征服了。
不意外。
伍方这小孩儿说话很直接：“温姐姐，明天还能吃到猪肉脯吗？”
“没了，就做了那些。”温孟冬道。
温仲夏笑道：“以后有时间我会再做的，我还会做别的零嘴，到时候让冬儿请大家吃。”
几个小孩儿顿时乐开了花。
“温姐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的大姐，”伍方拍拍胸脯，“温孟冬是我的小弟，在这里我护着他，你放心。”
温仲夏笑出声，这小胖孩儿怎么说话像混道上的？
“你们是冬儿的同窗，自然也算是我的小弟弟了，”她笑着说，“有机会上我家里来玩儿，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说这话时，温孟冬抱着她胳膊的手越勒越紧。
“现在去不行吗？”伍方问。
温仲夏：……
你这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啊。
“今日恐怕不行，你们要去需得到父母长辈同意才好。”
伍方表情瞬间失落下去。
另外有个小孩儿说：“那等下回我禀告母亲，再去温姐姐家做客。”
“好，随时欢迎你们。”温仲夏笑道。
伍方走之前，拍了一下温孟冬：“七弟，明儿见，我也给你带好吃的。”
温仲夏噗嗤乐了，七弟又是怎么来的？
她领着冬儿和杜先生道别，才离开杜宅。
回去的路上，问了一下，她才搞明白七弟是怎么回事。
“看来你们第一天相处得还不错。”
温孟冬却鼓着脸，闷闷不乐道：“阿姐，你可不可不要认他们当弟弟？”
“为何？”
小家伙垂着头说：“因为你是我的阿姐，不是他们的。”
“哟，”温仲夏拉长语调，笑了笑，“我们冬儿小小年纪，还会吃醋了。”
温孟冬的小脑袋更低了，很是不好意思。
温仲夏眉眼弯弯，抚着他露出的后脖颈，柔声道：“冬儿，你是我唯一的弟弟，血脉相连，任何人都取代不了。”
温孟冬缓缓抬起头，黑珍珠似的眼睛亮晶晶的。
“嗯！”
到底是孩子，哄一哄便高兴了。
随后他又拉着阿姐的手，絮絮叨叨讲今日杜先生上的课。
讲了好多知识，好厉害。
……
两日后，秦迁的那篇写端午的八百字长赋终于大功告成，果然第一时间拿来给温仲夏看。
嚯，比杭曜要求的还长一些，至少有一千字了。
对仗工整，词藻优美，言之有物，主题升华也有了。
温仲夏连连赞叹，别看秦迁平日里总是一副不着调的样子，还真有一手好文笔。
毕竟她只是提了下写作思路，真正动笔写出来的是他自己。
也是，能考上太学的平民学生，资质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温仲夏赞叹连连，秦迁松了口气，声称有勇气交给杭博士了。
“为了写这赋，两天没好好吃饭，温娘子，再给我来碗鸡丝凉面，多放酱。”
温仲夏刚把面条做好，此时一个学生气冲冲地奔了过来，将一碗打卤面“咚”地一声重重砸在她面前。
“温娘子，麻烦你解释一下，这面条里是什么东西？”
温仲夏看了一眼碗的花边，是她家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