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七夕。
青悠与李沐荷约好一起在安水县城看花灯,吃笑靥儿。
笑靥儿又称“果实花样”,巧果的一种,用油、糖、蜂蜜、牛奶等和面,做成各种花样,蒸熟或烙熟食用,是七夕最流行的美食。
鹊桥横渺、巧果传情,相传在七夕这天吃了笑靥儿,可以得到牛郎织女的祝福,与爱人相伴终老。
青悠和宁无咎来到北庄骑马,却见宁练南脸色凝重,向宁无咎递过一封信道:“公子,北边急报!”
宁无咎看完密报,眉头紧锁,将信交由青悠。
青悠接过,只见信中写道:“宁将军二人受郑根廷监军挟制,强行出兵,被困居池已半月,无人救援,情危!”
加急密报由北传来需半月有余,飞鸽传书也需五日,如今宁无咎父母处境恐怕更加艰难。
青悠皱眉,对宁练南道:“遣人去县城告诉安乐酒楼李沐荷,说我家中有事,今日无法赴约。”
宁练南:“是!”
宁无咎一言不发,表情严肃。
青悠握住他的手掌,轻声道:“如今伯父伯母有危,作为人子应当前往驰援。”
宁无咎欲言又止,“北边战事胶着,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青悠安慰道:“你若无法回来,我和师父去找你不就行了?”
宁无咎叹了口气,把青悠带到庄子里的空房中。
宁无咎深叹了一口气,“悠儿,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青悠疑惑,宁无咎向来对自己知无不言,怎么还有事情隐瞒?
“何事?”
“你可知我为何不和父母一起到北面抗击越辽,而是随着舅舅隐居于此?”
“不是想随师父游历一番吗?”
“我父母战事繁忙,家中又人丁奚落,舅舅从小对我照顾颇多。有一次,他约好友寂云和尚南下游玩,回来时却满脸心事,他告诉我,自己为了救一个人,把玉髓渡给了她。”
“玉髓?就是修炼到无心决后期,储存在丹田里的真气玉髓?”
“嗯,玉髓不仅可使人内力大增,还具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只要那人还留有一口气,玉髓都能救回来。不像破空剑法一样受到江湖中人的疯狂追求和觊觎,知道无心决和玉髓的人少之又少,除了我们自家人,这天下怕是只有舅舅的好友寂云和尚知道。”
“玉髓给了别人,就不可以再生了吗?”
“嗯,玉髓一旦离体,便不可再生, 而且……”
“而且什么?”青悠有种不好的预感,拉住宁无咎手臂着急询问。
“玉髓与人体精血相连,一旦离体,便是带走全身最重要的那部分精血,最多只有五年可活。”
青悠不可置信,震惊道:“你说什么?只有五年可活?”
宁无咎眼睛泛红,道:“舅舅在帝京又郁郁寡欢呆了半年,半年后,似乎想通了,说想在死前再出门游玩一番,可他不知道会何时倒下,我不放心,怕他在异乡离世无人收尸,便一路跟随。”
青悠无法相信,抓住宁无咎衣领,激动吼道:“怎么可能?师父身体明明那么硬朗,你是骗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宁无咎眼角滑过一道眼泪,抱住吓得眼睛蓄泪、鼻子泛红的青悠,鼻音浓重道:“悠儿,没有骗你。”
青悠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今天师父还开心的看我们离家,他那么精神,怎么可能是将死之人,不可能!我不相信,你定是骗我的。”
青悠一把推开宁无咎,哭着朝家中奔跑,别人怎么说她都不相信,她要找师父亲自问清楚!
宁无咎见青悠往回跑,只好跟着。
青悠推门回家,声音嘶哑,喊道:“师父……呜呜呜……师父!”
林元空此时正在后院凉亭吃茶,见青悠哭红了双眼在找自己,惊讶道:“悠儿,怎么了?是不是无咎欺负你了?”
“师父,呜呜呜。”
青悠一把抱住林元空,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
“呜呜,师父,哥哥说你只有五年可活了,这不是真的,对吗?”
林元空看向陪着青悠回来的宁无咎,责备道:“你和悠儿说这些做什么?”
青悠更加难过,用通红的双眼看着林元空,似要求证:“师父,这难道是真的吗?”
她更加委屈难受,声音哽咽到快要发不出声,怒瞪二人,生气道:“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林元空心疼地抚摸着青悠后背,安慰道:“你年幼失去父母,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又有了一个家,师父不忍心告诉你。”
青悠扑到林元空怀中大哭,道:“师父你不要死,不要死,我一定可以找到办法救你的。”
林元空本已看淡了自己的生死,如今见青悠大哭,却不舍地留下眼泪,道:“玉髓一旦离体,无药可治。”
宁无咎站在旁边,紧皱双眉,闭上眼睛,似是不忍再看。
青悠紧紧抱着林元空,哭诉道:“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我?我好不容易又有了关心我的亲人,为什么要将我爱的人一个个从我身边抢走?阿娘走了,阿爹也走了,如今连师父也要离我而去,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我从未做什么坏事,为什么偏偏要带走我的亲人?”
这世上最难受的事,就是一次次经历与所爱之人的生离死别。
死亡会瞬间将所有的美好抽走,只留下悲伤与不舍给活在世上的人。
林元空安抚道:“乖悠儿,我又不是立马就要死了,不是还有几年可活?你可别这么早给我哭丧呀。”
青悠怒道:“不准说死字!”
林元空眼眶微红,却温和地笑道:“好好好,我的悠儿如今还有脾气了,真是长大了。”
“我现在就好好修炼无心决,我练成玉髓后就渡给你!”
林元空无奈道:“傻孩子,我不想要,你就渡不过来,我只想你和无咎一起幸福地活着。”
青悠一听,更是止不住流泪,抱着林元空不撒手。
林元空和宁无咎就这样默默陪着她,等她哭完。
过了许久,许是哭累了,青悠由大哭变成轻微抽泣,宁无咎见状,心疼地将她抱回床上,替她擦干净眼泪。
林元空皱着眉头问从房间出来的宁无咎:“今日为何突然与她说这些?”
本想再瞒她一段时日,等她再大些后再告知。
宁无咎严肃道:“边关加急密报,父母被困居池已半月!”
林元空一听宁无咎父母有事,担心得喊出声,“你说我妹妹危险?”
“嗯。”
林元空急呼道:“我要去救她们!”
宁无咎不认同道:“你如今内力大减,还是乖乖留在这吧。”
林元空也知道以自己如今的能力,怕是没办法单枪匹马闯居池。便道:“那你还不赶紧调兵去救他们?”
“我担心你。”
担心来不及送你最后一程,父母是我的家人,可你也是我的骨肉至亲。
“臭小子担心我做什么,我不是还活蹦乱跳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我妹妹的安危!”
青悠在房里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越发难过,却还是依靠仅存的理智做了决定。
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止了泪,推开房门出来,道:“哥哥,你去吧,我会照顾好师父的,我们就在家等你回来。”
宁无咎沉默不语。
青悠继续坚决道:“哥哥,你相信我,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好一切。”
林元空心里着急得要命,只怪宁无咎出发动作太慢,使劲摇着宁无咎的胳膊气愤道:“我可是剑神,也有了亲传弟子,哪里轮得到你照顾?你若没救回我妹妹,我死也不会原谅你!”
青悠果断道:“我去给你收拾行李。”说罢,不给宁无咎出声的机会,便转头走进宁无咎的房间开始收拾起了行李。
护心镜、银钱、表明身份的玉牌、佩剑……青悠默默清点,深怕遗漏了哪样。
宁无咎从身后抱住了她,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悠儿。”
青悠早已冷静下来,接受了事实,知道宁无咎陷入两难境地更加痛苦。
她擦了擦宁无咎眼角的眼泪,道:“哥哥,你相信我吗?”
“信。”
“那你可信我可以照顾好师父?”
“信。”
青悠加重语气,严肃道:“不管你去多久,我都会在这里守着师父,等你回来。如果你没来得及,我便自行为师父送终。君子做事不该畏首畏尾,既要前往北关打仗,就该抛却留恋,把心思都用在战事上。”
青悠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面对阿爹死亡只能干哭的孩子了,如今的她早已成长起来,可以独当一面了。
青悠催促道:“别再耽搁了,救人要紧,记得保护好自己,一定要活着回来见我!”
宁无咎见不可再耽搁下去了,只能郑重嘱托道:“替我照顾好舅舅,等我回来。”
青悠没有忍住,哭了出来,却又立马止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着宁无咎的双眸,认真答道:“好,我等你回家,记得给我寄家书。”
……
那天,宁无咎离开了四方镇,带着一队暗卫昼夜不休急奔北关。
他走后,青悠坐在宁无咎的房间里默默哭泣。
七夕佳节,夜幕降临,天空中的烟花开始一朵朵绽放。
屋外传来女子游玩的巧笑声,以及儿童的嬉闹声。
可人间的烟火抵达不到青悠的眼底。
亲人死期已定,爱人远赴战场,生死难料。
她陷入无尽的哀愁与恐惧中,仿佛当年阿爹死去的那天。
她想起了阿爹躺在棺材中的模样,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表情。
阿爹再也不会和自己说话,再也不会对自己笑,也再也不会摸着自己的头叫“阿悠”了。
阿爹被永远的封在了黑色的木头盒子里,深埋地下,不得重见。
那是她第一次认识死亡的可怕,像一只巨兽,一口吞下人的生命,连骨头渣子都不吐。
而如今,她将要再次经历同样的一切。
四方镇双桂巷林宅,一个美好又温馨的家,如今已经开始破碎。
她只能默默等待着林元空的死亡。
浮生若梦,梦幻终为泡影。青悠的美梦结束了。
她无法再做那个等着宁无咎和林元空照顾疼爱的小姑娘了。
今后的她,必须学会接受一切,承担一切。
“咚咚咚”,门口传来敲门声。
林元空在门外耐心哄道:“悠儿,可不能再哭了哦,再哭就不好看咯。”
青悠眼睛蓄泪,朝门外嘴硬道:“我早就不哭了!”
“好好好,师父给悠儿买了笑靥儿,既然悠儿已经不哭了,要不要出来尝尝?”
青悠知道一直耍小孩子脾气不好,便擦了擦鼻涕眼泪,不情不愿地打开房门,“要。”
林元空慈祥笑道:“走吧,吃完我们再出门去逛逛,师父带你去县城看花灯。”
青悠实在没有心情看花灯,便拒绝道:“我不想看。”
林元空玩笑道:“哎呀,其实是师父想看啦,如今无咎不在家,可不得悠儿陪我去?”
青悠明白林元空只是想借看花灯哄自己,让自己开心些,“好吧,师父想干嘛悠儿都陪着。”
“这才乖嘛。”
林元空哄着青悠吃完巧果,二人便出了镇子。
林元空道:“如今骑马去县城已经来不及了,师父背着悠儿飞过去。”
青悠自从知道林元空没了玉髓后,非常心疼林元空身体,生怕他背着自己会累着,便倔强道:“我现在自己也可以飞!”
林元空也不强求,笑道:“哦?那让我看看悠儿轻功可有长进?”
青悠要强地运起轻功,在林元空面前极不稳当地飞了起来。
她不敢飞太高,深怕会不小心掉下来,只能在离地几寸高的安全区域飞行。
林元空也放慢速度陪着青悠。
青悠内力尚浅,不足以支撑她长期运行轻功,她便只能飞一会走一会,就这样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赶到了县城。
所幸今日是七夕,县城的年轻男女会玩到很晚,所以街上依旧是热闹不凡。
满街华美的花灯透出橘黄色的亮光慢慢温暖着青悠受伤的心灵。
林元空为青悠买了一个漂亮的小兔灯,“喏,这可是师父代那臭小子给你买的花灯。”
青悠接过可爱的兔子灯,心情勉强好了些。
林元空在旁打趣道:“若是无咎自己买,他肯定想不到要挑这么可爱的兔兔灯!”
青悠好奇道:“那他会挑什么样的?”
林元空笑道:“什么虾啊蟹啊的,一节一节能灵巧动起来的那种,这种灯做起来很有难度,他从小就觉得提这种灯比别人更霸气。”
青悠傲娇道:“哥哥向来对各方面都是高要求的!”
林元空看着自己徒弟那可爱的表情,笑道:“你别看无咎现在和和气气的,小时候可霸道好强得很!”
“好强我认同,可是哥哥一点都不霸道,他事事都让着我。”
林元空一聊起自己亲手带大的宁无咎就来劲,兴致勃勃道:“他小时候陪他母亲出去参加宴会,那户人家专门给孩童布置了吃喝玩乐的地方。无咎一到地方便找了个自己最满意的位置坐下,后来他有事暂时离了坐,回来发现自己位置被另一个孩子占了。”
青悠好奇道:“然后呢?”
“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那不就是再找一个位子坐的事情?可偏偏无咎就是不肯,硬要那人离开。那后面来的小孩是当今宰相殷政年的孩子,也是个娇生惯养的,见无咎凶自己,就来了劲,驳斥道:‘这位子难道贴你名字了?是专门为你一个人准备的?’无咎回道:‘我先选好的就是我的了,是你抢了我的位置!’两人僵持不下,又来一个孩子来劝架,结果没劝住,反而被无咎二人的拉扯推搡牵连,一个踉跄把头磕到了桌角,当场就大哭起来,惹得大人都跑了过来,无咎也被他母亲狠狠训了一顿。”
青悠闻言笑出了声,“想不到哥哥一本正经的,小时候还干过这么幼稚的事情!”
林元空一脸慈爱道:“谁还不是从小孩子长起的呢?后来这三个孩子就误打误撞成了好朋友,劝架那孩子后头家道中落、生活艰辛,无咎帮了他很多。”
“能和哥哥做朋友的,应该也是很好很好的人。”
林元空点了点头,“嗯,确实都是好孩子。”
林元空聊了这么多,见青悠心情逐渐舒畅起来,便带她到了酒楼吃大餐。
松鼠桂鱼、酒蒸羊、酿茄子、五味杏酪鹅……
青悠因为今天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日未吃,几个巧果也不够饱腹,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林元空边为青悠夹菜边道:“慢点吃,别噎着。悠儿这吃相可真像无咎母亲年轻的时候。”
青悠吃饭的嘴停了停,“师父很担心她们吧。”
“当然,我可就这一个妹妹,从小和我相依为命的。”
青悠连忙安慰道:“师父放心,有哥哥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元空自然不会把自己的焦虑担忧传给青悠,便淡定道:“嗯,我这妹妹武艺高超,没什么人奈何得了她,况且无咎也赶过去了,我们等待捷报即可。”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