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看了自己小小的脚，居然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这双脚，为什么看得自己心头不快呢？
女子不是很明白。
毕竟过去的十几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她说不出自己哪里觉得奇怪，却又不是很开心，便坐在贵妃以上，一动不动。
“小姐，是不喜欢这双鞋吗？”她担忧地站起来，低声询问：“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去给你拿其他鞋子？您今天想穿哪一双，我给您拿下来。”
这声音叫女子回神。
她摇了摇头，“不用，不是不喜欢鞋子。”
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
她没有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小菊，虽然她知道，过去的自己似乎和小菊无话不说。
但——她现在就是想这么做。
女子摇摇头，随后笑着看向小菊。在注意力从脚上移开那一刻，她嘴里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面。
捧着自己双脚的那双手，由纸剪成，一个方块上面随意剪了几刀，每一刀所留的距离并不固定，这也就导致了，眼前的纸手看起来，有的极粗，像是半个手掌那么宽，而有的又超级细，只留虚虚一条线，证明对方的手指没有断了几根。
纸手便只是一张纸，甚至没有像殡仪馆那样，糊一个立体模型出来。
女子默不作声地揉了揉怀里的狐狸，而后缓缓往上看。
等小菊整个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这才确定，眼前的女孩子，是个纸人。
她由一整张纸构成，不同的部位，上了不同颜色，这就代表了她身体的不同部位。
脖子并没有明显区分，和脸连在一起。
脸蛋涂得红彤彤的，像是被打翻了的墨水，眉毛粗粗一条，眼睛并未走心，只见寥寥几笔，仿造出一个大概的眼睛模型。鼻子随意勾勒荒诞中带着些许好笑，可是当这些简约到极致的线条，突然动了起来，又叫人觉得有几分被凝视的惊悚。
小菊语气依旧活泼，开心道：“小姐，那我这就去叫马车。”
纸上的面容突然开始活动，潦草勾勒出的眉毛，在之上飞舞。
总共由三笔构成的眼睛——上弯一笔，是她的上眼睑；下凹一笔，是她的下眼睑；中间画个圆，便是她的瞳孔。
现在，黑色的线条眼睛，在纸面上眨动，两个线条化成的嘴开开合合，声音便传到女子耳边。
“去吧。”女子淡定点头。
她看着小菊转身，薄薄的一页纸，就这么轻飘飘离开院子。
在女孩子离开那一瞬间，女子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轻飘飘的一页纸——那看来，这是正常的。
小菊是纸人，自己也是纸人。
没什么值得奇怪。
想到这里，女孩子点点头，又坐下来。
当她一个人安静待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打量起四周来。
方才没瞧见，现在才注意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也是由剪纸打造起来的。但即便如此，依旧能够看出来，她家应当非常富裕——不、不对，自己家中情况如何，她心里门清，怎么会打量后再下判断呢？
真是奇怪。
女子忧愁地蹙眉，还未想清楚这一切，余光之中突然掠过一抹白色，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想要追过去，查探一番。
站起不过片刻的功夫，刺痛从脚底传来，女子失神之际，已经重重摔倒在地。
发出一阵闷响。
“小姐，你怎么又站起来了？哎呀，你这么尊贵的脚不应该沾地，你要做什么叫福妈帮忙去做就行。”小菊一边说，一边将女子搀扶起来，为她拍去身上灰尘：“有没有摔痛呀？这马上就要出门，小姐，我带您再去梳洗一下，免得叫旁人看见，说咱们小姐一天到晚灰扑扑的，叫街口那几家装腔作势的人笑话。”
说着，便搀扶女子，往屋里走。
期间女子好几次张口欲言，本想问什么，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脚上传来的刺痛给打断。
她感觉自己成了小美人鱼，现在的腿不是她的腿，是她割了鱼尾，换回来的残次品。
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不过几步的距离，就叫她大汗淋漓，将刚才的事情忘了个彻底。
自己之前走路，也这么辛苦吗？
“好痛。”女子坐在梳妆镜前，倒吸冷气。
“小姐，您是极尊贵的人，这脚不疼一下，其他人怎么能知道您的尊贵呢？”小菊红红的脸蛋笑了起来，明明听声音没有任何恶意，可配合她那通红的、简陋的脸，又叫人心底毛毛的。
她拿了一把纸梳子，在女子头顶上比划。
手上为对方梳头，嘴里还不忘一直说话，防止自家小姐觉得无趣。
可车轱辘话说来说去，无非就是缠小脚是家中有钱的富裕人家，才能够养起如此女子。好多穷人家的女娃娃想要缠小脚，还没有这个条件……大脚，就代表了身份地位地下。
小菊说得兴致盎然，只可惜，女子并未认真听。
她的眼睛，直勾勾看着眼前的铜镜。
——熟悉的花纹。
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不对不对，这是怎么了？自己家里的东西，肯定是见过的，有熟悉感再正常不过。
她脑海混沌，觉得疲累，便锤了锤脑袋。
因为她突然动了起来，使得小菊手中头发脱手，刚刚扎好的头发，变得散乱。
“哎呀小姐，你要动之前提前说一下，现在又得重新梳头啦！”
听着纸人亲近地抱怨，女子反应过来，小菊和自己的关系，应当是比较亲近。
不对不对，又在胡思乱想了。
自己和小菊几乎是一起长大的，自她有记忆开始，小菊就陪在自己的身边，自己几乎将小菊看做亲生妹妹。要是和她关系都不好，那能和谁的关系好？
“不好意思。”女子立即道歉。
“那我这次就原谅你啦。”小菊闻言笑了起来，大红脸蛋红彤彤。
这种对话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两人都是驾轻就熟。
女子的脑袋再度被掰回镜子前，眼睛，也牢牢黏在了镜子上。
镜子中倒映出来的，是一个纸人的脸。
和小菊不同，自己裁剪地似乎要精细一点，头发也剪了出来，脑袋好画上不同色彩，应当就是头饰。
虽然都是纸人，可是自己脸颊相较于小菊，会稍微丰盈一点。
就好像是自己的生活，要比小菊更好一样。
真是有趣。
女子端坐在镜子前，朝着镜子笑。
镜子里的纸人，也跟着动了起来。圆圆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分明只是个纸人，可当她笑起来，却不觉得阴森晦气，反倒喜气洋洋，像是小太阳。
她长得真可爱呀。
女子在心里面想着。
不过片刻后，又自我唾弃。
哪里有人自己夸自己的，真不害臊。
“好啦小姐，头发已经为您扎好啦，现在咱们出发吧！！”在女子尴尬的时间里，小菊欢喜地放下梳子，大大的笑容洋溢在嘴角处，占据了大半张脸。
女子闻言，跟着笑笑。
“好，芸慈应当等急了。”
“走吧。”她撑着梳妆台，便打算站起来。
谁小菊立即叫出声来：“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快快快。快点坐下，鞋底不要沾上泥。”
她同虞寺说话的功夫，又抽空往外喊道：“福妈，你是聋了吗，小姐要出发，你还不快点过来？”
刚刚轻声细语的小菊，转脸的功夫像是变了个人。
她眉毛倒起竖，圆形的瞳孔，变成火焰样式、，双手叉着腰，愤怒异常。
在阵阵催促下，门口站了另一个纸人。
同样的粗糙，同样的剪裁敷衍。但对方的脸上，会更加生动一点。
只见得那叫福妈的纸人，此刻跪在门口，将脑袋深深低下去，歉疚不已：“刚刚厨房有些杂活让我帮忙，没听见姑娘你的声音。”
“啧，他们也真是，不知道你是伺候小姐的吗？怎么每次都使唤你？”
小菊不满意极了。
“算了，我下次去和厨房的人说说，这么大的院子，可不能没了规矩。”
听到这话后，福妈抬起头来，露出她的脸来。
福妈不像小菊，虽然同为纸人，但小菊脸上还额外有红胭脂，虽然涂在惨白的面上，并没有变得好看，甚至有几分渗人。可就是如此，便将她同其他人给区分开来。
更不用说，福妈脸上明显多出来的笔画——她的眉毛几乎就是一个“八”，耷拉在不宽阔的额头。眼睛下垂，就连上眼睑，也是下凹的弧线，只不过和下眼睑比起来，稍微凹得程度轻一点点。嘴巴只用了一笔，嘴角下撇，连带着脸上的其他细纹……或许是法令纹、皱纹，也或许不是。这无数条往下的线，画出福妈贫苦的脸来。
此刻，她用下垂的嘴角，努力朝着女子笑：“小姐想去哪儿，奴才背您去。”
每一条下垂的线，在此时，被她人为地，尾巴往上提了一点点。
可依旧改变不了什么。
女子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
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她心里有点难过。
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难过。
因为福妈吗？
不过是家中最常见的佣人，甚至于能在她面前做事，已经比其他佣人好过不知道多少。
那她现在是在难过什么？
女子扯了扯嘴角，想不明白。
“小姐刚刚脚疼，现在估计是不想走。”小菊看女子没有反应，便往外走了两步，对福妈道：“福妈，你把脚上的泥擦干净一点，进屋子里面来背小姐吧。”
福妈闻言，笑得更加明显。
她就在门口坐下，抬起一双大脚，用一张纸擦着。
没一会儿的功夫，她就将纸收回怀里，复又恭敬站起身来。
“小姐，您看，这样可行？”
“你这……”小菊似乎还有不满。
“可以了。”女子开口，打断小菊的不满。
她朝着福妈点头，福妈便走了进来。
停在女子面前，随后蹲下，等到将人背在背上后，这才稳稳当当往外走去。
她背着人，出了院子，在纸扎成的庭院里面走了好一会儿。等到走出纸门，这才算是完工，在其他佣人的帮忙下，福妈将女子放在两人抬的轿子上。
抬轿纸人早已经守在附近，待成功落座，便立即将靠近。
“去芸家。”小菊道。
一声令下，纸人便蹲下身来，将轿子扛在肩膀上，缓缓抬起来，而后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
而女子，坐在轿子上，看着眼前的纸人，用一毫米不到的厚度，抬着自己往前。
她垂眸。
看见刚刚还笑着的福妈，脸上的线条已经完全下垂。
向下的笔触里，没有向上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