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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六年,任远依然清晰记得那年暑假,陈潇潇被父母安排进一家外企实习,每周三天。

余下的时间,她时不时飞来海市,探望正在某通讯社兼职打工的他。

谈恋爱的事陈潇潇一直没有瞒着家里人,但如此频繁往来,足以让她父母对他产生极大的好奇心。

于是9月8日,F大返校的日子,陈潇潇的父母陪她一起来到海市,顺便提出要见见女儿谈了近一年的男朋友。

海市无数高档餐厅,他们选的那家坐拥最极致的江景,风光优美。

尽管天气预报通知台风快到了,窗外有些阴沉,但丝毫不影响室内奢靡的装潢闪闪发光。

从本科开始算,任远在海市读书已长达五年,却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海市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

走到哪里,都有西装革履的服务生点头问好,途径所有门不等他伸手,两侧穿漂亮旗袍的礼仪小姐弯腰鞠躬,抢先为他打开。

他踏着柔软的羊绒地毯,一路不太适应又畅通无阻地走到最后一扇门前。

伴随着一声“先生请进”,那道门缓缓打开。

“你来啦?”包间宽敞精致,陈潇潇看到他来,笑眯眯介绍,“这我爸妈,去年在校门口打过照面,你还有印象吗?”

转而不等他回答,又跟她爸妈说,“这就是任远,我们学校最出名的作家。”

彼时他只出版过一本书,在学校里算小有名气,但是放到社会上就不值一提了。

陈潇潇母亲跟陈潇潇性格相似,捧场风趣笑:“久仰大名,任大作家。”

任远不好意思地笑笑,问好。

她父亲要严肃一点:“你好小任,快坐吧。”

陈潇潇拉着他坐下,又郑重跟她父母介绍他的书写得有多么好,卖了多少册。

陈母一直“哇小任这么厉害”,陈父兴致平平,只有女儿狠狠瞪他时,才配合地肯定似的点点头。

夫妇俩一动一静,全程没有一句冒犯,但任远隐约能感觉到,她父母并没有太把他放在眼里。

也没错,一般人或许惊叹他是F大的天之骄子,但对于陈潇潇父母这样的富豪,手下不知管着多少名校毕业的员工,甚至他们的女儿也是F大的,他的履历不值得被高看一眼。

终于陈潇潇能吹的都吹了个遍,无话可说地喝水润嗓子,她父母才交换眼神,由陈母和蔼可亲出面:“小任,你是哪里人呀?”

任远知道进入正题:“我是云省人。”

“哦那边气候不错的,”陈母笑,“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任远沉默片刻:“我父母都不在了。”

此言一出,别说她父母,就连陈潇潇都愣住了。

她皱眉:“你爸妈……怎么没听你……”

“你没问,我就没提过。”

“怎么会……为什么……”

她似乎想了解更多,又担心会揭他伤疤,加上第一次见父母这实在不算个好话题,几种复杂情绪扭在一起,变得无从开口。

“潇潇,”陈父打断女儿,“抱歉,小任……哦对了,刚刚你说加个菜?”

后面一句是对陈母说的。

任远在陈母反应过来之前接话:“没关系。”

六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慢慢说,“我父亲在我小学时候因为癌症去世,我母亲是我高考那年,糖尿病及并发症,不治而亡。”

“我家里还有个姐姐,比我大两岁。本科读书期间的生活费一半靠奖学金,一半靠她提供。”

他很清楚他家的情况对于普通人来说都称得上不可思议,更何况是陈家。但他也没办法,早晚要面对。

甚至他心里有种隐秘的期盼——他的坦诚、以及他可怜身世背景下全凭自己走到今天的顽强,是否能换取对方父母一点点欣赏。

这顿饭越吃越不知所云,很快结束,四人离开包间。

餐厅门口已经飘起小雨,预示着猛烈的台风即将来袭。

“小任,有时间跟潇潇来京市玩。”

陈母微笑说着客套的话,然后一瞥,“车来了,我送你们回学校。”

环形车道驶来一辆百万豪车。

任远注意到车标,心底不由自主蔓延过微妙复杂的情绪,没注意轮胎扬起的细泥后,狼狈跑来一个撑伞的女人。

直到——

“小远,我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呢小远。”

那个女人远远停住脚步,确认是他后一下子扑过来责怪。

任远愕然变色,手脚冰凉:“姐……”

又是六道目光落过来,只不过这次,他没有方才的坦然。

他口中大他两岁的姐姐,此时正手提一把伞骨歪斜的破伞,穿一身陈旧又花哨的衣服,脚下的鞋廉价而沾满泥泞,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的胳膊。

因为常年从事体力劳动,她一脸疲惫细纹横生,身形粗壮肩颈佝偻,乍看之下似乎比陈潇潇的妈妈年纪还大。

偏偏这个时候。

偏偏这样出现。

任远声音发抖,隐隐夹杂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怒意:“不是让你在旅馆等?你怎么找来了!”

“不行啊,你姐夫吃了药一直头晕恶心,我又不认识医院……”

他姐姐乱七八糟解释。

任远一句没有听进去。

他攒了攒勇气,回头,果然身后一家三口表情各异。

陈潇潇向前走了一步,眼神落在他姐姐身上,又很快收回:“她是谁?是你姐姐吗?”

如鲠在喉。

任远喉咙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掐住,半晌说:“你们先走。”

陈潇潇愣了:“下雨了一起走吧,呃,要不要送她……”

话音未落任远已经强行拖着他姐姐冲进雨里,背后是陈潇潇的叫声——

“任远你去哪儿?”

雨越下越大,带着噼里啪啦的噪音。

任远假装听不见,匆忙撑开姐姐手里的伞,裹挟着她快速让两人的身影在拐弯处消失。

难堪席卷全身,

任远肠胃控制不住痉挛。

身边他姐姐还在不停描述姐夫的病情。

“不是跟你讲过,这都是吃完药的正常反应,”他麻木说,“实在不放心的话,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

打车回旅馆再去医院的费用巨大,两人不约而同走到公交站台。

这鬼天气路上除了他们已经没人了,车也罕见,等了十来分钟硬是没看到一辆公交,任远甚至开始怀疑是否已经停运。

忽然暴雨里跑来一个人。

陈潇潇。

任远心里的恼羞成怒又被勾起来,痛恨她一点都不善解人意,一意孤行来寻他难堪:“不是让你先回去!”

陈潇潇收起跟车标相同、绣着“B”字的黑色雨伞,根本没有察觉他即将崩溃的情绪:“我爸妈还在,你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跑了?到底出什么事了?要不要送你?”

她说什么,送他们?

让一个浑身湿透满脚泥泞的女人,坐一尘不染名贵豪车?

她有没有考虑过她父母怎么想?会不会嫌弃?

任远脸色控制不住烧起来:“你觉得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台风天你肯定打不到车!”

“打车?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有钱吗?去哪儿第一反应都是打车打车,你看不见我们在等公交?”

他发泄似的吼完,车站安静好一会儿。

半晌,陈潇潇后知后觉醒悟:“我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敏感?”

“我敏感?”他非但没有被安抚,反而像被戳中肺管一样暴跳如雷,“我当然敏感,你父母健在,你家境优渥,你怎么会懂我的感觉?!”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怒火,陈潇潇一脸错愕。

很快她同样生气地别过头,懒得跟他争执,默默拿出手机发消息。

刚刚他们吵架,姐姐大气不敢出一声缩在角落,现在停止争吵,她无声无息走到两人中间,对陈潇潇说:“姑娘,你就是小远的女朋友吧。”

陈潇潇抬起头,眼里闪着茫然。

任远心脏剧烈跳动,没想到姐姐突然插嘴,慌忙阻止:“你能不能不要添乱!”

远处传来车疾驰溅起水花的声音。

那辆黑色豪车快速驶来,停靠在公交站台。

车窗落下,陈母紧皱着眉,扫过站台三人:“上车。”

陈潇潇撑伞拉开车门,任远固执地站在原地,努力维持着最后的礼貌:“谢谢阿姨,但我们不顺路。”

陈潇潇回头,一贯的好脾气无影无踪,彻底火了:“你是不是有病?”

任远笑意维持不住,冷冷道:“是。”

陈潇潇张口结舌,难以置信看着他。

“你好,你是潇潇的妈妈吧,我是小远的姐姐,雨太大啦,我老公又病了,你们能不能送我们去医院?”

“姐——”任远伸手去拽。

“你放开,我话还没说!”姐姐挣开他的牵制,“潇潇妈,你们不方便的话也没事,就是能不能借我两千块钱,我第一次出来,不知道海市住旅馆一天得一百多,看了次医生开了点药钱就已经花的差不多了……”

脸似乎被狠狠甩了几个巴掌。

任远不管不顾地拖着她离开。

也是凑巧,暴雨里缓缓驶来一辆出租。

刚刚还心痛车费昂贵的他,现在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拦车,把姐姐推上去。

车门关闭,向前越过他们一家无情驶去。

背景音是陈潇潇不停在叫他的名字,和最后一句——

“神经病!”

随后很多年,他经常会想起那一幕,随着寻找她的年头越来越长,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

他不得不日复一日品尝亲手种下的苦果,常在深夜里惊醒、后悔,如果当时多看她一眼,跟她说话时态度好一点,该有多好。

可惜世上从无如果。

后来不知哪天,他又迟钝地反应过来一件事:姐姐并不会说普通话,他跟她交流的时候也会无意识切换成方言。

所以彻底击碎他自尊的最后的巴掌——姐姐找陈潇潇借钱这件事,或许他们一家始至终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而他,沉浸在自己的难堪里,无能狂怒地攻击最在乎他的人。

因为尊严,因为骄傲,因为……

说到底,不过是自卑。

现在,张戴维突然提及这个词,六年前那场暴雨猝然在他眼前重现。

只不过这一次,他似乎与过去的自己分成两个人,过去的他演绎曾经发生的一切,现在的他就坐在沙发里,以第三视角平静又沉默地观察着他是如何恼羞成怒地伤害自己,伤害陈潇潇,以至余痛六年。

张戴维还在等他的下文。

任远把苏打水一饮而尽,下咽时体会到如烈酒般的辛辣苦涩:“有些亏吃一次,教训已经足够彻骨。”

面对张戴维不解的目光,任远不关心他是否能够听懂,像补充解释,又像告诫自己,“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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