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几人。”
另一名护卫接过纸笔，学着沈翊的样子写道：“从京城离开时还剩八十九人，在公子被抓的那一夜，我们也遭到了追杀，只能四下躲藏，之后汇合的兄弟共四十二人，其余不知生死。”
他顿了一下，继续写道：“后来我们两人被派去给郭将军送信求救，结果路上碰到山匪抢劫，幸好郭将军及时赶来，救下我们兄弟。”
沈翊想了想，又问：“可有派人去西北打探消息？”
“打探了……”护卫犹豫一下，还是写道，“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便是他父亲所布下的暗桩全部被人拔除，无法联络。
这不合理，除非——
屠城。
昏暗的烛火下，沈翊沉默许久。
久到半跪在他面前的那个护卫都忍不住抬头，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他曾经是沈翊身边最亲近的人，跟着他从西北一路来到京城，只不过，在此时，他却觉得眼前的公子如此陌生。
昔日覆盖在他身上的柔软一夜之间全部褪去，露出了里面的铮铮白骨。
他以为对方会痛哭，或者露出悲痛的神色。
但都没有。
帐中的黑暗将他淹没了一半，寂静让他的所有痛苦都化为无声。
半晌，沈翊提笔写下一封信交给身边的护卫，随后轻轻挥了挥手。
……
第二天一早，金玉奴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发现沈翊已经不在帐中。
吓得金玉奴赶紧使出「千里」寻找沈翊，果不其然，在郭将军的大帐中找到了他的身影。
两人似乎正在商议什么，沈翊脸色很差。
“郭叔叔，若是陛下真的按照这个计划南渡，恐怕整个中原地带，将会民心尽失！”
郭巨用力一锤桌子，怒道：“我何尝不知，但谁能想到，袁家竟然能弄来船，还不日就要到了。”
今日早晨他得到消息，说袁家从江南海商那里弄来了一批船队，即将到达渡口。
只不过船只数量有限，只能先把行在中的众人送过去，剩下的部队则负责留守和断后。
沈翊的手指拨弄着面前的沙盘，冷冷道：“按这个时间来算，袁家只怕早在陛下登基的时候，就做好了这个打算。”
郭巨握紧拳头，长叹一口气：“袁征这个杀千刀的老匹夫，竟然存了这么歹毒的心思，什么船只不够，分批渡河，根本就是要把一路跟来的百姓还有我们这些大头兵丢在河边，等着北蛮人来杀。”
他都能想象到，南渡那日的惨象，得到消息的百姓会争相赶往渡口，等他们知道自己即将被丢下，必然会爆发民乱。
到时候他还得挥刀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进行镇压。
更别提皇帝一旦渡河，中原的义军就会士气大跌，那些还在顽强抵抗的朝中将领也会瞬间如草一般，随风倒下。
到时候，匪患四起，战乱不断。
越来越多的民众会选择南下逃难，北蛮只需要跟在后面撵着跑，就能将汇聚在各个渡口的百姓和士兵赶尽杀绝。
那将会是一场血腥的屠杀。
沈翊沉默了一会，问道：“船只还有几日到渡口？”
“不出半月。”
“从此处南下到渡口，大概也是半个月的路程，途中会经过一座城池，曲石。”
“你的意思是？”
“先想办法尽量拖延渡河的时间，等赵将军。”
“我怕赵将军又像上次一样，惹怒了陛下，被打发去剿匪。”
沈翊摇摇头：“通往曲石的路上，会经过一个峡子湾，此处路途崎岖，又多分布沼泽，若没有赵将军的保护，谁也不敢担保自己能平安护送陛下通过。”
郭巨点点头：“有道理，我这就给赵将军写信。”
金玉奴似懂非懂地听了一会，觉得没什么意思，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开始琢磨着一会吃点什么。
背着手走到大帐外，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发现枝头上的一只乌鸦有点意思。
她随手捏了个指诀，乌鸦扭头过，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
“这里怎么有只狐狸，还在人的身体里，嘎。”
金玉奴反正闲来无聊，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大帐外面，开始和乌鸦精用腹语聊天。
“嘿，倒霉蛋，你在这里干嘛。”
“关你什么事，嘎。”大概是不想理金玉奴，乌鸦甚至背过身，把屁股对着金玉奴。
金玉奴气得牙痒痒，隔空揪了它一根羽毛。
“说不说，不说把你屁股拔秃了。”
乌鸦惊恐地捂住屁股。
“你为什么还能用法术，嘎。”精怪有时候会附在人类的身上找点乐子，但人类的肉体凡胎往往会限制精怪使用法术。
“关你什么事，让你回答就快点说，别磨磨唧唧的。”说完还伸出两根手指，小小地威胁了一下。
乌鸦敢怒不敢言，憋屈道：“这里要死人了，我过来凑个热闹，嘎。”
乌鸦一族向来有预知死亡的能力，若是成群结队地出现，即代表此地将有人死，出现得越多，伤亡越大。
金玉奴站起身回望，这才发现附近的枝头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乌鸦。
她心里一阵厌恶，甩袖回了大帐内。
沈翊回到大帐的时候，只见金玉奴正在忙碌地收拾东西，什么锅碗瓢盆、烛台被子全都被打包了起来。
“怎么了？”
金玉奴见自己最重要的宝贝鼎炉平安回来，撸起袖子就朝他跑来。
沈翊心里一惊，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还没来得及阻止，自己就被凌空抱了起来。
“夫君，这里不安全，我们先去马车上。”
“什么不安全？”
“不知道。”金玉奴大步跨出门外，将沈翊在车上放好，嘱咐他乖乖别动后，又返回大帐内将两大包东西抗了过来。
全程两个护卫都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半点手也插不上。
等将大帐中所有的东西都搬上车后，金玉奴这才喘了口气。
沈翊习惯了被她搬来搬去，倒也没矫情：“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让你如此惊慌？”
金玉奴撩起车帘示意他往外看：“看到了吗，乌鸦。”
沈翊刚才回来的时候就觉得奇怪，按理来说，此地不应该有这么多乌鸦。
金玉奴撇了撇嘴，继续道：“这些倒霉玩意一旦大量出现，就说明此地有血光之灾，我们提前把东西收拾一下，有什么不对就赶紧跑。”
免得像上次一样手忙脚乱，最后连个喝水的杯子都没有。
沈翊听完她略带荒谬的话，并没嘲讽，而是沉吟了一会才道：“这些，也是乌鸦告诉你的？”
他说“也”是因为上一次，拉车的马匹的确带他们找到了正确的路线。
这么说听起来很荒谬，但沈翊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公主似乎真的可以和动物沟通。
金玉奴毫无城府地点点头：“你记不记得上一次炸营后，我们去军营里找郭叔叔，天边就有一群乌鸦正在飞远。”
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沈翊想了想，招手叫来车旁的一个护卫：“你去找一匹快马，沿着西北方向，看看能否找到放出去的斥候。”
护卫点点头，快步离开。
沈翊又对另一名护卫道：“你去告诉郭叔叔，让他加强营地防卫，最好能将外面四下散落的百姓稍微收拢一些。”
若是北蛮大军追来，身在外围的百姓将最先被屠杀或者俘虏。
安排完一切后，沈翊抬起头，恰好一只乌鸦落在他头顶的树上。
“嘎，没有用的，没有用的，会死人，会死人。”
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闭嘴，再吵把你吃了。”金玉奴伸出脑袋，用腹语对着那绿豆小眼呲了呲牙，“我还没吃过乌鸦肉，正好尝个鲜。”
乌鸦一惊，瞪着惊恐的小眼睛，抖着翅膀乱叫着飞走了。
金玉奴“哼”了一声，得意地抖了抖眉毛。
沈翊转身，金玉奴赶紧收起呲牙咧嘴的模样，纯真无害举着被子把他一裹，抄起来就往车厢里塞。
“你这是做什么？”
“快跑呀，再不跑来不及了。”
金玉奴用几个软枕堆了个小洞，把沈翊往里面舒舒服服地一塞。
沈翊轻轻一挣，将被子推开：“我让郭叔叔派几个人带你先离开。”
金玉奴傻眼：“你要留下来？”
沈翊撑起身体，点了点头：“对，等斥候送回确切的消息，我就会去找郭叔叔商量对策。”
沈家的祖训里，便没有逃兵二字。
金玉奴“啧”了一声，挠了挠下巴。
把鼎炉单独留下是不可能的，但是打……几万人她也打不过啊。
要不干脆把人打晕扛走好了，到时候找个没人的狐狸洞……
不行，人类的气性都很大，一生气还喜欢绝食，之前大姐就差点搞死过一个，后来又是采灵芝，又是求仙丹才好不容易救活的。
她可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好吧，不走就不走。”金玉奴拿过沈翊身边的小被往自己身上一卷，“那我睡会。”
她得趁机修炼一下法力，最起码大军杀到的时候，她得保护她心爱的小鼎炉。
沈翊低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睡在身边的女子。
他应该劝她先行避开，或者命人强行带她离开，但他没有。
他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