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派派人前往清正道查案的消息不胫而走，没有定论，但却不晓得是为何，这江湖上都在传，说是那铜陵谷刘桑的死和勾结魔教的君后行脱不了干系。
在怀明院里度过了漫长的一晚，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万人榜这才舍得从房内出来。
熬了一夜的厚重黑眼圈挂在脸上，万人榜一出门把守在她门口的霍三吓了一跳。
霍三有些惊奇地看了看万人榜眼下的青黑，问道：“棒棒，你这是又通宵练功了？”
跟着人一起往院里备好饭菜的桌上走，万人榜听了霍三的话后假笑着撇了撇嘴，看了他回道：“那不然我是楼主呢。你瞧，连我亲爱的三儿都彻夜不眠地帮忙盯梢，我这个一家之主怎么睡？可不得以身作则嘛。”
院里桌上备着的饭菜是一些早膳常食用的清淡糕点，霍三早就习惯万人榜这没脸没皮的模样，抽了凳子坐到她身边，两人一块吃起了饭。
糕点酥软可口，万人榜吃得却噎得慌。
只见她一边用手暗地揉了揉肚子，一边却继续捏了块桂花糕要往嘴里塞。霍三察觉不对转头一看，只见万人榜的脸色是更白了些。见状霍三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按住了万人榜那只拿了糕点的手，内力顺着她手腕的脉络探了进去。
万人榜体内的内息浑厚有力，汹涌强劲的内力充沛了她整个身体经脉，强到令人发指。但偏偏如斯强大的内力，其主人内里丹田处却如燥火中升，蠢蠢欲动似是压抑不住如此深厚内力。
霍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万人榜的情况有些特殊，她的功法不同于江湖上所有门派的武功，她可以如无底洞一般疯狂叠加内力积攒于体内，将自己炼制成一个不定时的炸弹。
一旦内力积攒达到上限无法排泄，又或者是一旦内力消耗榨干，前者将会导致她经脉寸断爆体而亡，而后者，扯出她那天生耗尽了内力就会晕死过去的病，霍三实在不敢她到底想会怎样。
知道是怎么回事的霍三一脸不赞同地盯着万人榜，他说道：“你昨晚叠了一晚上的内力。”
“嘿嘿。”万人榜笑着一张脸给霍三碗里夹了一块糕点，她回道：“三儿我没事儿的，这就是练功练久了的老毛病，胃有点不舒服而已。”
霍三没有被碗里的糕点糊弄过去，他仍是不赞同地摇了头，按着万人榜捏着糕点的手，不让她动。“棒棒，你自己的身体情况你比谁都清楚。你明明知道你的内息功法没有练到第八层是不能擅自叠加内力的，你这样，要是到时候内力耗尽我……”
“三儿。”万人榜仍笑着，她歪了头认真地看向了霍三的眼睛，喊了他的名字。
“清正道里的情况有些诡异。邱念慈的武功明明在你之下，但他昨日却能与你打个平手，你觉得是为什么？”万人榜翻手将霍三压着自己的那只手抓了过去，她顺势拍了拍他的胳膊，继续道：“如今小明不在，没了他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要是后面真的和清正道撕破了脸又或者是他们把心思放到了我们身上，不练功，我怕自己护不下你和琦琦。”
霍三的后牙咬得很紧，其实万人榜说得没错，昨天邱念慈的那一刀砍下来霍三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就算是有那可以增强内力的灵丹妙药做辅助，但这邱念慈武功内力的增长速度仍是十分怪异。
思索间，霍三不由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他知道但仍是很担心地回了道：“可是棒棒，你的身子……”
“三儿，我身子的情况我自己清楚的。”说罢，万人榜伸手又抓了两块桂花糕拿在手里，她笑道：“每次犯病都是你辛辛苦苦搞来汤药给我灌下，难喝得要命，那东西我可不想有事儿没事儿地多喝。”
噗嗤一笑，万人榜淡淡地看向了霍三担忧的眸子里，收了脸上的嬉笑。她捏着桂花糕端正了身子，一张漂亮但挂着黑眼圈的小脸上镇定自若。
“你放心，我有分寸。”
两人将院里早膳用完后，便如昨日说的那样前往桑合院看一下情况。
在去桑合院的路上，霍三将昨晚知道的消息低声说给了万人榜听。
原来在昨日君后行同邱沐寒离开后，他们两人就一直没有离开过邱沐寒的院子。自然君后行也是在邱沐寒的院子里睡下的，只不过是在两个不同的房间。但奇怪的是，院子里安静得很，两人各住各的，并没有任何交流。
万人榜眨了眨眼，心里不禁感到一丝奇怪。
这两人不是一对儿吗？这一个受了刑，一个受了暴，连点儿关系照料都没有？这么冷漠的？
万人榜觉得不对，她招了招手低声问了霍三道：“他们，一句话都没说？”
霍三道：“一句都没说。”
“那。”万人榜想了想，又问了道：“那那个丫鬟呢？”
霍三道：“我在屋顶看得清楚，那丫鬟守在邱沐寒房外，站了一夜。”
“一点儿没睡？”
见了万人榜的神情，霍三知道她想问什么，他回道：“一夜没睡，不过天刚亮时，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丫鬟来换了她的班。”
原来如此。看来这邱念慈看人看得还挺紧的。只不过……这越是看得紧，就说明其中的秘密越是能刺痛人心。
起先万人榜以为，邱念慈派人监视邱沐寒或许只是怕她对外暴露出他施暴的恶性，毁了他在江湖上的声誉。但现在看来，又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若是怕消息走漏，那便限制她在人前的言行便可，但邱念慈连夜里都不留一丝余力进行监管的行为，更像是在防着什么人来找邱沐寒。
邱沐寒是邱念慈的娇养在观内的柔弱女儿，又有什么人，会来找她呢。
转头看向一边的霍三，万人榜朝他淡淡地点了点头。她笑着，嘴上却轻飘飘地说了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看来这邱沐寒身上藏着的秘密，很动人啊。”
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便已经站到了桑合院的正门前。
原来桑合院就在怀明院的隔壁，怪不得昨日回去院里时，有一段路上热闹得很。现在想想，那应该就是怀明院和桑合院相接的院墙了。
“站住！一通派查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门外清一溜地排排站着六个身穿黑衣的人，他们持剑挡在万人榜两人面前，腰上挂着的那一通派的腰牌，将几人身份说得清清楚楚。
这几个人虽然声音吼得大了些也拿了剑挡在两人面前，但剑鞘未拔，该有的礼貌还是有的。
万人榜没有要硬闯的意思，她笑着往后退了一步，将交涉的工作一如既往地给到了霍三的身上。
霍三上前拿出一枚牌子举了起来，道：“万人楼霍三，昨日张掌门给了我这牌子，请我们今日来看看现场。”
霍三拿出的这块牌子上也刻有一通派的名字，不过他手里的这块比之几人腰上的腰牌来说，做工用料都是要好上不少的。
六人中领头的那人一瞧这令牌瞬间脸色一变，他立马抬手招呼着让人放下了剑，告了歉意，请了霍三和万人榜他们进去。
踏入院门，万人榜瞧着霍三颇有气势地一挥手喊了那领头人离开后，她悄摸着将手放到了身前，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见状霍三朝她扬了下巴淡淡一笑，他端着他那副浑然天成的气势带着万人榜往院子里了走。
桑合院分为内院和外院，院中内院出了两条人命，清正道的下人里除了三两个负责看守外院的丫鬟外，别的人都被一通派以查案为由赶出了桑合院。
入门往里是清正观的特色小路，青石小路。虽然昨日里在观内行走时早已是见得多了，但今日一瞧，这桑合院里的路却瘆人得很。
霍三伸手拦住了万人榜，他蹲下身子低头看向了这地下突然出现的血迹。
小路青石铺底，本应是微微泛出剔透青色的地面现在却被鲜血洒了一地。飞溅出来的血迹杂乱无序，乱糟糟地这儿一滩那儿一块地洒着，顺了地面铺路的青石一路往院子里蔓延。
霍三伸手沾了些地上的血渍在指尖一捻，瞬间，艳红的液体染红了他的整个手指，顺着指尖滑了下去。
不对劲，人血不可能这么久了都还不凝固，而且这血的味道闻着有些奇怪。
霍三抬头看向了万人榜，他说道：“这血有问题。”
万人榜笑着点了点头，她弯腰拉了霍三起身后朝前面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霍三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前一看，只见同样穿着一通派服饰的张哲辛从院子里面迎了过来。
“万楼主，霍执事。”
见来人抱拳打了招呼，万人榜和霍三也抱拳喊人，回了礼。
“张掌门。”
“张掌门。”
张哲辛冲两人点了点头，他大手一挥，在说了声“请”后便侧身将身后进院子的路让了出来，示意万人榜他们跟上去。
“刚刚听到正门有声音，我便想着可能是万楼主你们来了。”张哲辛本是冲着万人榜说的，但见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随意笑了笑，看向了霍三继续说道：“还好昨日在联系上霍执事时张某就给了霍执事我们一通派的令牌，想必门口的那些兄弟们没有为难霍执事吧。”
见着张哲辛含着笑客客气气地问着，霍三便也客气着回了声：“他们守门是在执行任务，谈不上为难不为难的。不过多亏张掌门给的这块令牌，今日我们进来才方便了许多。”
张哲辛笑了笑后回道：“应该的。话说此事也多亏万人楼给我们一通派送来了消息。否则要是如此恶意杀人的事件没个结尾，我们这边也不好交差。”说着说着，张哲辛嘴上的话顿了顿，他看向了不吭声的万人榜继续道：“不过张某有一事想不明白，不知万楼主可愿意为张某解惑？”
万人榜眉尾一挑看了回去，道：“你问。但我不一定会回答你哦。”
张哲辛笑着点了头，他盯紧了万人榜的眼睛，客气地问道：“敢问万楼主，你此次前来清正道，是专门为了救君后行的吗？”
专门为了救君后行？
救君后行？
两人听闻此话心下不由诧异几分，而不只是他们，在一边静静候着的那些毫无存在感的清正道丫鬟中，有一个姑娘瞬间低下了头，皱了眉。
霍三瞬间便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他刚想张嘴说些什么，但在瞧见万人榜手上暗中暗示他不要动的动作后，霍三收了话垂下眼睛，遮去了眼里的沉思。
张哲辛的这句话不对。
虽然万人楼在几日前就为君后行夺得万人榜单的魁首而设置了喜宴，但这并不能说明万人榜她看重君后行，也并不能说明她此次前来清正道的目的就是君后行。因为为天下大事设置喜宴本就是万人楼百年传承的规矩。
而虽然误打误撞着，霍三同万人榜来时撞见了君后行被处以焚火刑罚的现场，但掐点儿刚好救下人的万人榜也并不能说明她就是专门为了救君后行而来的。因为万人楼楼主爱惹事儿的性子天下皆知。
这两者加起来，并不足够让张哲辛怀疑万人榜此次来的目的是为了君后行，但他却是这么怀疑了，这说明：君后行的身上，有什么他知道而他们不知道的秘密，或者说是用处、利益。
两人间的默契不是假的，霍三能想到的东西万人榜自然也能想到。
见着他在一边一脸沉思的样子，万人榜没说什么，她心念一动，是突然笑着冲张哲辛眯起了眼睛，道：“是啊。”视线不避不闪地落到张哲辛的眼睛里，万人榜笑着，一字一顿地问了回去。
她问道：“那么，张掌门你呢？”
而在万人榜说出她是为君后行而来的肯定回答后，张哲辛明显的愣了一瞬。显然他没有料想到万人榜竟会如此爽快地承认下来。
瞳孔一缩，但只瞬间的功夫便被张哲辛遮去了眼底的神情。他哈哈一笑，将话题拉了回去道：“我们一通派的人，来这儿当然是来查案的。”
话聊到这儿算是结了尾，转眼间三人便是沿着院中斑驳的血迹一路走到了院里另外一扇门前。
停下脚步，走在前头的张哲辛回了头，他笑着朝两人点头示意后轻轻一推，将桑合院内院的正门推了开。
“这里面就是凶案现场了。”说罢，张哲辛伸手请了道：“万楼主，霍执事，请。”
话音刚落，随着天边日光从渐渐大开的门后挤入，一派血红鬼域般的恐怖场景就这么冲进了两人的眼里。
一个三人环抱的槐树扎根在内院的正中央，其上枝桠茂密艳红，那上面绿叶被鲜血尽数抹去了生机，上面挂着的不是碎烂血布条，就是泛白腐臭的烂肉残肢。
腥臭血水浸透粗壮枝干，往下淌着，“滴答滴答”的声响中，血雨随着微风拂过树叶落了下去，砸进地面，在槐树根部形成了一汪血潭，恶臭漫天。
迎面腥臭扑面而来，瞬间，在见到内院景象的下一秒，霍三眉头紧皱回头看向了身边的万人榜。
不同于往日的嬉皮笑脸，万人榜的眼睛明显红了一瞬，于是想都没想地，霍三一下子便伸手挡到了万人榜眼前，替她遮去了那院内腥红的场景。
万人榜任由霍三捂着眼睛，她只站在原地没有任何的动作，看上去有些呆呆的。
张哲辛将两人的动作看在眼里，他自然没有错过霍三眼里的担忧和万人榜眼里那一瞬即逝的惊恐。
惊恐？
张哲辛静静地靠在一边的墙门上垂下了眼，他不知是想起了些什么，眼底的情绪变得复杂极了。
江湖上都说这万人楼的新晋楼主武功高强神秘莫测，但昨日初见，张哲辛亲眼瞧见的明明就是个灵动漂亮的小姑娘。他不是没怀疑过她只是万人楼推出来的幌子，但试探后，张哲辛敢肯定，这个小姑娘就是万人楼的楼主，万人榜。
万人榜，万人楼横空出世的楼主。第一年剿了流萤山一窝山匪、第二年清了中州城内暴动狂徒、第三年千里赴京，一人挑了整个新兴崛起的翔允派，把人家门派打得七零八散最后只能就地解散……还有半年前听说是灭了来挑事的乌旗帮。
如此凶残战绩，是个人都想象不到这会是个小姑娘干出来的事儿。
江湖帮派间的恩怨，他们一通派管不了，但就万人榜在江湖上传出来的这些事儿，不能说是斑斑劣迹，因为被万人榜打的那些人里大多数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垃圾人，也不能说是乐善好施，因为被万人榜打的那些人里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不知为何就被打了的，例如京都的翔允派。
但这能说的是，但凡听说过万人榜事迹的人无一不会觉得他是个八尺壮汉、铁血猛男。
所以，张哲辛这会儿见了万人榜对内院那血腥杀戮场景明显愣了神的样子，不禁想起了家中同样练武的妹妹，心里对万人榜个人的评价开始变得纠结起来。
“三儿。”万人榜深吸了一口气后，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霍三放到自己眼前的手，笑道：“我没事的三儿。”
眼里的担忧仍是没有散开，霍三低下头看了一眼万人榜，在确认她没事后慢慢松了手。
又一次见到院中景象，万人榜这一次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了。她朝着一边看过来的张哲辛笑了笑，伸手也请了人道：“张掌门，请带路吧。”
看着小姑娘明显泛白的小脸，张哲辛心下一软带着人往内院右侧的长廊拐了去，他说道：“万楼主这边请，从这里可以直达林琅的院子。”
两人对视一眼后，霍三守在万人榜身后，而万人榜则跟着张哲辛拐入了右侧那个只开了几个窗口的密闭长廊里。
虽是白天，但长廊内部只靠着几扇窗户自然是暗极了，于是这里面常年点着灯。
油灯昏黄的光照下，万人榜喊了走在前面的张哲辛问道：“张掌门，刘桑死了之后，这次死的人是叫林琅吗？”
“是。”张哲辛回了一声后突然转过了身来，离的近了，他在看了一眼只齐自己肩膀处的万人榜后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火折子。
打开，吹燃。张哲辛把它递到了万人榜的手里，回过身去继续带路。他说道：“第二个死的人叫林琅。他是东海国断生崖的人，根据和他一起来的那些人所说，他还没有真正进入门派，只是个药童。”
张哲辛一边在前面带头走一边说着林琅的消息，而在他没有看到的后方，万人榜正手拿火折子一脸茫然地同霍三对视着。
面对张哲辛态度突然的转换，不说万人榜了，就连霍三都感到惊奇万分。但寻不到由头的事儿多想无意，两人相互眨了眨眼，没说什么只往前一步是又跟了上去。
这个修建在院内的长廊不算长但也不短，在三人快要完全走出去之前，昏暗灯光中，霍三看了一眼走在身前的万人榜的后脑勺，琢磨着问了一句道：“张掌门，今早我去拿早膳时不巧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本来以为都是仆人八卦胡说的，但刚刚亲眼见着了，倒是有几分心悸。”
“哦？不知霍执事听说了些什么。”
万人榜见到刚刚内院景象的时候明显不对劲，霍三这会儿问也是因着刚刚她的异样而问的，所以他自然没有错过万人榜竖起耳朵细细听他们讲话的动作。
“我听当时第一个见了凶案现场的人说，他说，是槐树杀人。”
此话一出，槐树杀人四字的余音还萦绕在耳边，三人下一刻便从那长廊中出了来，见到了明亮日光。
张哲辛听了霍三的话不免轻声笑了句，“槐树杀人？”说着，他回过头来看了霍三一眼后将视线淡淡地扫过了万人榜的身上。在察觉她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后，张哲辛侧开了身子，将前面房门前的地面露了出来。
出了长廊，左边第一间便是林琅在桑合院住下的房间。
地面上的是比刚刚内院槐树下更多的血水，流淌着蛄蛹着像是活物一般蠕动翻滚。房间门窗大开，而那槐树粗壮的枝桠带着万千染血树叶，以一种扭曲诡异地姿势是直接从那门窗两处挤进了房内。就像是来自地狱的两双鬼手，看得人浑身发寒。
再次见到这视觉冲击的一幕，张哲辛不免也又一次皱了眉。
不由回想起刚刚霍三嘴里说出的话，他冷笑着是又重复了一遍道：“看起来，还真像是桑合院、槐树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