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慈：
？！
她平复过来后，便立即发现了秦霁的异常。
其实自打从幻境中出来后，周慈自认身心都有一定程度受创，但不管她的缺德舅舅现今是个什么打算，她都打心底里感谢苍山暂时为她提供了一个庇护所，给她有家可依之感。
每当见到顾焰，或是听到其他人声讨魔族，周慈心里不免紧张，直至到如今，除了在实在意外的情况下，她都只感到一阵疲惫后的麻木。
周慈却也忍不住想，自己应该不是唯一一个有秘密的人，难道上修界乌泱泱一众修者，各个三代以内都家世清白，没有任何需要掩盖的秘密？难道唯独她的秘密不可宽容不可谅解？
他们离得太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秦霁和周慈的五感都比旁人要敏锐，于是都听到了另一个人失控的心声。
轩辕真和关漪正在埋头苦吃送的茶点，玉千言觉得这两个人太埋汰，撇着嘴有些嫌恶地看着他们的吃相，却又忍不住给他们递上绢帕，竟完全没发现周慈这边的异常。
周慈同秦霁往日再怎样亲近，其实也不过是一道练剑、一个人等着另一个人回家，很守规矩地说着些任何师姐弟之间可以说着的话，同旁人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亲近一些罢了。
此时此刻，尽管周慈并不能百分百肯定自己的猜想，秦霁也不知周慈那边发生了什么，却仿佛比往日任何一刻，都更亲密无间、心有灵犀。
秦霁甚至有些可惜，他们的秘密不是同一个。
秦家被灭门那件事的隐情，在场的除了秦霁，只有周慈和顾焰知道。
但周慈与秦霁如今怎样都应该算是朋友，周慈断不可能拿了张告示牌，把秦霁的所作所为写得密密麻麻，标注好每一个细节，作出此人恶行罄竹难书的评语。
倘若周慈真能决定，她只希望秦霁后来的人生幸福，别像沈岸写的书里的原主一样，乱收后宫祸害旁人，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秦霁十四岁末，就同顾焰碰过照面，他心中本就燎原的恨意只需要一个引子，就能熊熊燃烧到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不杀了秦家全家，他已经被毁了十几年的人生还要一如往昔地延续下去。
那是他短短十几年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反抗。
头一次反抗，就这样成功、这样激烈。
火场之中，秦霁看见秦睦的脸，秦睦肖似他的生母，性格干脆也一并继承，短短的一张脸上写尽了言语无法描述之刻薄刁钻。
秦睦生来就有隐疾，久病之下，脾气愈发的差，又因他一贯过着被仆从簇拥的日子，只自卑又自负，但从不会恐惧。
可是那一天，秦霁在这所谓的血缘上的哥哥的脸上，头一次看到那样深切的恐惧的神情。
剑贯穿秦睦胸口之时，秦睦的嘴巴微张，他想说什么，秦霁却不知道了。
那把用来杀他的剑，是秦家的传家之宝，无涯，原本是要由秦睦继承。
秦霁沉默地看着他咽气，竟觉得有些可笑，为了这个人的性命能够延续，他从记事不久开始就要清醒着被取血，要比秦睦先一步试药，因为试了太多太多的药，如今世上许多的药，在他身上都起不了什么效果。
今日这个人，却这样轻易地死在自己手上了。
可秦霁蓦地发现，杀人并不能给他快感。
那些伤害他的人在火场里奔逃，却被困在那个说要帮他的神秘人布下的根本无可破解的结界里。
他在外头很漠然地看着，看这场火情如同看一场烟花，看烟花时他不感到快乐，观摩这场熊熊烈火，也不让他什么有大仇得报的愉悦。
秦霁只感受到平静，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最好，这些污浊痛苦和不堪的记忆，都随着大火烟消云散了。
对于旁人的痛苦，他就和对于自己所经历的痛苦一样麻木。
冷眼旁观着，秦霁只想确保没有漏网之鱼，从今往后的人生，他不允许再有任何一个秦家的人影响他的人生！
神秘人是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子，自称魔族，但秦霁心中有怀疑，只是拿人手短，他也不好在明面上再追问求证。
秦霁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长大，根本不抱有忽而从天而降救世主的期冀，哪怕是在最绝望最不堪言的时候，都没有过一丝有人能拯救自己的幻想。
他当然好奇过神秘人的动机，世上怎么会有人忽而就要这样帮他。
神秘人在秦霁身旁不远处，兀自也看得开心，竟笑得眉眼弯弯，看见有人拼了命往外跑，却只能坐在他布下的结界前号啕大哭，更是笑得直不起腰。
他指着那因痛苦而面目模糊的人，语气中的不解不似作假，问秦霁：
“他没有欺负过你么？怎么，你都不觉得有趣？”
秦霁的眼神倒没有一丝波澜，他视力很好，一眼就认出那是负责给自己送饭的家仆，并没太刻意折磨过他。
要怪就怪这个人生在了秦家，秦霁木然地想，不知道为何要为此感到快乐：
“是。”
神秘人似是更感兴趣：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杀了他，你又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难道是因为滥杀无辜良心不安，嗯？”
秦霁被他追问得没有办法，只得开口，却感到声音不像是从自己的胸腔中发出来：
“怕麻烦罢了。”
要是那些人能失忆得彻彻底底，他们是死是活，秦霁自然是无所谓的。
神秘人拖长了声音：
“哦…”
当晚，秦霁根本没有气力去想，神秘人会做什么给自己留个后招，如此以后可作要挟拿捏他的把柄，何况他都不到十五岁，也没自负到认为往后能成为什么样了不得的人，配得上让这一看就深不可测的神秘人要挟他？
尔后他再没见过这自称是魔族的神秘人，秦霁就当真以为，那场大火把种种往事都烧了个干净，最好连烧成的灰都扬到千里之外。
可今天他见到的这个女孩儿，分明就是秦府里的丫鬟，秦桑桑。
秦桑桑当年喜欢他，秦霁是知道的，但他对秦桑桑毫无感情，人在活着都费力的情况下，哪里会有余力思考感情的事？
何况，秦桑桑原本是大夫人身边的丫鬟，大夫人活着的时候怎样对待他，秦桑桑便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他，直至大夫人去世，秦桑桑才莫名其妙地跑到自己跟前，对他表明心迹，说往日种种，都是无可奈何，其实她心底一直倾慕于他。
秦霁当然不可能接受，但一个丫鬟对他又造不成什么影响。他便将秦桑桑彻底弃之脑后，却没成想秦睦对秦桑桑珍之爱之，又成了秦睦的靶子。
那时秦霁倒没想到，秦睦会因秦桑桑爱他那样妒忌、那样愤怒，因为他不明白什么叫喜欢，也自然体会不到秦睦会因此对他有怎样的滔天恨意。
某种意义上来说，秦桑桑也是改变他人生道路的重要人物，倘若不是秦睦妒火攻心，又想出种种侮辱他的办法，秦霁也不会如此下定决心，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但既然他以为秦桑桑死了，也就在往后这几年从未想到这个人，偶尔午夜梦回，也只忆起当年在静室里，被绳索束缚住看着刀子在自己身体上划过的痛苦。
这些事情再也不会发生，秦霁只庆幸自己做得对。
秦霁看着那个沉默的、穿着粗布衣衫的女孩子的熟悉脸孔，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有些发颤。
他想，如果师姐不在这里，他的恐惧会少得多。
头一次，师姐的存在没有让他觉得安心，他这时候才发现，他有多么害怕师姐发现他这段不堪的过往。
当年在龙潭洞黑水旁，师姐安抚他，说变强便不会受人欺侮，可是当年师姐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若是知道了，师姐这样心善的人，又会对他作何感想呢？
像是要给他最后一击似的，店老板肥胖、臃肿的身形缓慢、却咄咄逼人地靠近这边，问道：
“桑桑，怎么不给这一桌的客人们上茶水？手脚要麻利一点，不然再出了什么岔子，可不会有像我这样的人发善心收养你了！”
轩辕真本在大快朵颐，听闻老板这样说话，却也很不满他这样搬弄是非，故而停下筷子，朝那老板道：
“老板，你这话说得可就埋汰了！你说收养了桑桑姑娘，难道是让她在你这里白吃白住？桑桑姑娘忙得脚不沾地，你雇店小二来，都要给他工钱，敢问你又给了桑桑姑娘什么报酬？”
玉千言见桑桑神情古怪、一语不发，便想起自己在外漂泊的那些年，于是对桑桑也有几分移情，便顺着轩辕真的话头指责那老板：
“是了老板，店里人多，桑桑姑娘又没有三头六臂，你让她怎么忙得过来？”
关漪抹干净嘴角糕点的碎屑，也加入战场：
“老板你为什么不多雇几个人呢？是因为不喜欢吗？”
老板忙不迭地点头，脸上挂上了非常典型的阿谀奉承的笑容：
“是是是，贵客说得是，是小的不会说话，其实小的也孤苦无依，同这丫头相依为命，自然将这丫头当自个亲生女儿一样相待，断没有真要责难她的道理。”
他话锋一转，却是别有深意道：
“贵客是有所不知，小的同这丫头缘分不浅哪！这丫头往年遭了大难，是碰上小的才捡回了一条命，唉—这件事真是说来话长啊，如今是太平世道，世上怎会有那样心狠手辣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