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终于迎来了她的二十岁。在和秦书以及六个大帅哥过完生日后的第二天，她按照人口司的安排去做了基因检测。数据库中匹配率最高的达到了96%。看履历，对方是一个185大帅哥，金发碧眼，顶级大学博士，八块腹肌。
“我觉得我找到真爱了。”萧萧双手捧着脸，眼中浮现出对感情的希冀。
秦书问，“你要见他？”
“当然。我们这么高的匹配率，如果还能两情相悦，就可以成为伴侣啦！”她憧憬道：“你知道的，交往的男生多了，有时也挺想安定下来。”
“可是愿意结成伴侣的男人很少哎……”
“可是不是没有啊，是有的。你不试，可能性就是0。你试一试，就还有机会。况且本设计师的魅力，你是知道的。”
秦书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穆先生却觉得她们都疯了，鄙夷地说：“在公文表格的备注栏写自己八块腹肌的能是什么正经人，摆明了就是撩拨。”
萧萧不以为然，隔着电话和穆先生开怼，“我知道啊，那就看我俩谁更胜一筹了。”
穆先生结束通话，“朽木不可雕也。”
秦书小心翼翼地解释，“穆先生，萧萧很厉害的，从来都是她跟别人提分手。”
穆先生看着傻白甜的女朋友，“你还羡慕这个？”
秦书点点头，认真地说：“对啊，我就没法让那么多人喜欢我。”
穆先生顿了顿，摸了摸秦书的脸，眼神温柔，“你很好，是别人没眼光。”
萧萧和对方见了面。他们没有采用辅助生殖，而是用自然方式受孕。确认受孕后的第三天，在约好结成伴侣的日子，萧萧一个人在民政司门口站了半天。
对方没有出现。
萧萧等来的是护理院的车。像所有怀孕的女人一样，她开始了长达十个月的孕期生活。为了保证孕妇和胎儿的健康，她这十个月都要住在护理院，直到生产。好在她的妈妈也在那里，她们可以相见。
设计所中很快有人接替了她的位子，但工资按时发放，还另外增添一笔生育津贴，那是人口司的规定。
孕中禁忌颇多，不能用护肤品，不能穿薄的裙子，送进去的东西也有诸多限制。秦书送给萧萧的项链就被退了回来，说是质地不纯，影响胎儿身体发育。
隔着屏幕，萧萧将检查站骂了五分钟，那可是她期待了好久的项链。她看起来状态很好，一点儿都没有被人抛弃的悲凉，骂起机器人来中气十足，词汇丰富，秦书都不敢听。
骂得累了，萧萧又捂着肚子，温柔地对秦书说：“真奇怪，我以前看到小孩会烦，现在自己有了小孩却觉得很幸福。”
激素问题。秦书没敢说，笑了笑，“因为你要做妈妈了。对了，阿姨呢？你还说要跟她住一间，怎么没看到她？”
“护理院没同意，说她是高龄产妇，要精心照顾，和我住一起反而影响。再说现在她都孕期九个月了，马上要生产，就不用挪了。所以她还是住在六号楼，我也只有每周才能见到一次。”
“每周？这也太夸张了。”秦书不由吐槽道。
“对啊，我给你看。”萧萧穿好外套出了房间，往六号楼的方向走。
六号楼在护理院最里面。越往里走，人越少。等走到六号楼下时，门口的机器人拦住了她。
“您好，您这周的探访次数已经用完，请下周再来，谢谢。”
萧萧耸了耸肩，无语地对秦书吐槽，“若非护理院负担孕妇的一切吃穿住行，真和坐牢没什么区别。”
“检测到您有违规词汇，扣除信用分10分，请您谨言慎行。”机器人提醒道。
萧萧翻了个白眼。
屏幕那头，是六号楼的天空，阴沉沉的，没有阳光，没有生气。
“我们之中的一些人，拥有着近乎完美的基因，可以抵消各种不良基因的遗传。她们，理应为这个世界生下最优秀的孩子，来让世界变得更好。她们，是这个时代的勋章，是这个时代的骄傲。”
这是生育法案中的勋章计划。萧阿姨就是计划的一分子。
她今年四十岁。从二十岁以来，除了每次生产后休息的一年，其余的十年时间她都住在护理院的六号楼，一共生下了九个孩子。除了萧萧被允许留在身边，其他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带走了。他们将会由人口司指定的专门机构来照顾抚养，接受这个世界最好的医疗和教育资源，因为他们身上有着最优秀的基因，将来会为整个人类带来希望。但作为代价，他们和萧阿姨不会再有任何联系。萧阿姨所得到的，除了人口司长亲自颁发的奖章之外，还有每月一笔的高额津贴。
可是这一刻，秦书看着那些许森白的墙壁，那似乎可以闻到的消毒水的味道，想起萧阿姨疲惫的表情，不禁对这所谓的计划产生了怀疑：这样真的是时代的骄傲么？
秦书的心口堵得慌。她迫切地跑到客厅，问穆先生，“六号楼你去过么？”
穆先生切苹果的手顿住。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没有，小书，你问这个做什么？”
秦书深吸一口气，“穆先生，我有种不好的感觉，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穆先生抚摸着她的长发，有些不高兴，“你又忘了我的话了？”
秦书摇摇头，“没有。只是你总是什么都不跟我说，我觉得你不相信我。其实我也可以努力，站在你的身边。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穆先生说：“小书，我想保护你。”
秦书说：“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
穆先生苦笑了一下，“小书，这个世界，能保护自己的人太少。”
秦书说：“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行？”
穆先生怔了一瞬，没有说话。他轻轻地抱住她，“你不用承担什么，一切有我。”
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尽管她再三追问，穆先生还是没有说。她敏感地察觉到，六号楼可能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而穆先生知道一些关于那里的事。在告诉她、说谎、闭口不谈之间，穆先生永远选择最后一项。他不愿让秦书承担那些不好的事。
可秦书觉得她可以承担真相。
他们终于产生了分歧。这次涉及萧萧的妈妈，她不能真当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管。为此，穆先生晚上做的饭，她一口没吃，而是将自己关在卧房，坐在床上发呆。
不一会儿，脚步声传来，敲门声跟着响起。
“小书，先吃饭吧，你想知道的事我们后面再谈。”
秦书没有回应。
穆先生在门外站了很久，久到晚饭已经彻底凉了。煮好的粥糊作一团，不能再吃了。他将那已经不能称之为粥的东西倒进垃圾桶，重新加水和玉米粉开始煮。
“饭菜在厨房，我先出门工作，你记得吃晚饭。”
秦书看到消息，跑到窗边，看到一辆车从远处驶来，停在门口。车牌号是GFX86430。
G？那是政府的车。
科技公司和政府，有往来也不奇怪。可是想到今日提起六号楼时穆先生的反应，秦书总觉得这里面恐怕不止是一些表面上的合作关系。
穆先生走到车门处，刚要进去，忽然又抬起头来看她。秦书下意识转身，藏到窗帘后面。等汽车启动后远去，她才又站到窗户边上，寻找着他的身影。那里已是空荡荡的了。
秦书回到厨房。锅里正煮着玉米粥，三个盖碗打开，是烧芦笋、白灼虾、番茄牛肉……
番茄牛肉，她最喜欢的菜。穆先生好不容易有空在家陪她，好不容易有功夫给她做晚饭，她却要跟他置气。她到底在干什么……
番茄牛肉的热气冒上来，扑着她的脸。秦书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一夜无眠。
次日清早，一听见车声，秦书立即从沙发上爬起来，踩着拖鞋跑到门口。穆先生疲惫地走来，手里还提着包子和豆浆。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又温柔地笑了，“吃饭了吗？给你带的。要是你吃了就……”
秦书猛地抱住他，闷头道：“对不起。”
穆先生愣住，回神后拍了拍她的背，“不用跟我道歉，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怕自己没法保护你。你担心的事我明白，你放心，我会尽我所能的。你相信我。”
“嗯。”秦书哽咽着道：“以后不能一吵架就不回来。”
“我们没有吵架，是我不好，让你不开心了。我也不是故意不回来，公司昨晚有事，机器出了问题，政府紧急调查，我是负责人，必须去。”
秦书说：“穆先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穆先生说：“因为我喜欢你啊。”
一晃暑假结束了，她也该回家乡的学校工作。但是这里有穆先生，她难以割舍。在谋生计和穆先生之间，她再三犹豫后选择了后者。她知道这样很没有骨气，可她实在太想要留在他的身边。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觉得自己真正活着。
递交辞职信后，校长给她打了电话，表示十分惋惜。
“毕竟你是咱们学校唯一的真人科学老师，学生们都很喜欢你。现在你走了，我们只能再找机器人来带课。虽然他们懂得更多，可是论思维、情感，还是真人更好啊。”
“这半年来，谢谢您的照顾，我永远记得的。如果以后……”中途插进来一则来电提示，是护理院的。
秦书心中一惊，“喂？”
“秦小姐您好，萧小姐独自离开了护理院，我们找不到她。她现在的身体和情绪都不稳定，你能帮我们找到她吗？”
“她怎么了……”
秦书撑着伞，在医院附近找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在幼儿园的天台上看到了熟悉的黄色身影。那本该是明艳的黄色，此刻却被雨水打湿，暗淡无光，就和现在蜷缩成一团的主人一样。
“萧萧……”她蹲下来，手掌覆上萧萧的后背，想要去安抚，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萧阿姨难产而死。
“小书，算上我，妈妈已经生了九个孩子，为什么还要生？”
“我听到了医生的话，说是妈妈已经年纪很大了，这一胎很危险。那为什么还要生？！”
“她不生，就不会死了吧……”
萧萧抬起头看着秦书，泪如雨下，眼睛通红。秦书咬着嘴唇，无力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萧萧激动起来，愤怒地哭道：“有办法，如果他们不要求我妈妈生孩子！”
“萧萧……”秦书心中一慌，握住她的手想要她冷静下来。可是没有用，萧萧的声音变得更大了。她几乎失去了理智，“如果他们不以我们所有的一切，不利用我来逼迫妈妈生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妈就不会死！”
逼迫？！秦书不可置信地看向护理院的方向。原来……萧阿姨的生产不是自愿的，是他们以萧萧来逼迫萧阿姨。简直荒唐！
“你听着，萧萧，”秦书用力地攥紧萧萧的胳膊，定了定神，“阿姨用生命换来你的平安，你才更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
“我活不了了，我杀了那个医生。”
秦书心中一震。
萧萧拼命地摇头，痛苦地道：“小书，你不明白。我才知道，妈妈根本不想生孩子，不想要政府的勋章，她是为了我！我恨护理院，恨人口司，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发现？我以为她只是孕期烦闷，不知道她已经绝望了。我的自由，我的快乐，我每个月领到的高额勋章津贴，都是以她的生产为代价的。在我毕业去美洲旅行的时候，她还被腹中的胎儿折磨得彻夜难眠，大把大把地脱发……我……我……竟然全都不知道……”
她的泪水汹涌，泣不成声。
“萧萧，你听着，你不会死。你有孩子，咱们还有九个月的时间。这九个月，我和穆先生想办法，一定让你活下来。”
“小书，我爱这个孩子，所以我不想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至于Jason，如果你能见到他，请帮我转告他，我非常恨他。还有这个，请交给穆先生，你别打开，答应我。”
秦书猛地被人推了一把。
萧萧从天台上一跃而下。
秦书清楚地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突然觉得很冷。
尖叫声、汽车声、枪声……混在一起，像是一出荒诞的戏剧。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她僵硬地摊开手掌，里面是一缕布条，是从白色孕妇服的裙边上撕下来的。这种庄重的白色，她和萧萧视频电话时看护理院中的孕妇穿过。
内侧写着一行字：
“六号楼地下3层，C325实验室。孕妇所生子，未被教养成人，皆作人体实验。”
是萧阿姨的笔迹……
秦书忽然想起穆先生某夜打电话时压低声音所说的话：“一定要找到……实验……不止胚胎……”
她那时以为是某种模型动物，原来是人。怪不得穆先生不告诉她，这样的真相，她真的承担不了。她抱着头，痛苦地蜷缩在角落，却哭不出来。
六号楼有五百名孕妇。这个世界真的疯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将字条交给了穆先生，眼神空洞，“这也许是你们要找的地方。”
穆先生握住她的手，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小书，如果……”
“我等你回来。”
“不是，我想说，我可能需要很久才能回来。如果你孤单，就找别人陪你。”他再一次用力地抱住她。可这一刻，秦书却觉得穆先生离她越来越远。
他松开她，温柔地笑了一下，然后走到厨房移开了冰箱。那后面竟然有一个暗格，秦书从来都不知道。他输入密码，从那暗格里拿出了一个公文包，眼神有一瞬间的凌厉。
“穆先生，”秦书咬着嘴唇，眼中通红，“别走。”
穆先生提着包走到她面前，摸着她的脸颊，眼神无比眷恋。他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却久久没有开口。到最后，他依然像往常那样温柔地抚着她的长发，笑着说：“相信我。”
后来的一个月，穆先生没有再回来。新闻里播放了一则消息，护理院发生了大爆炸，爆炸地点就是六号楼。
勋章计划暂时终止。
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从白天到黑夜，再到凌晨。日出时，她找来一把斧头，劈开了书房的锁。门开的一刹那，机器运行的声音响起。她朝着那声音的方向走去，看到一个柜子，柜门上写着一行字。
柜子里只剩下一台小型粉碎机，其他东西都被机器变成了碎渣。碎纸屑上曾经有过字，没有人能认清那是什么。
又是一个月之后，六号楼实验被公诸于世，激愤的民众围堵了人口司整整五天。警察的激光弹最终从伤害性调整为杀伤性。游行和抗议也终于演变成了起义。
外面真的乱了。
“小书，如果世道很乱你怎么办？”
“我惜命，肯定找个地方躲起来，隔几天出来找找食物。”
“那你一定要躲在我们的家里。地下储藏室有足够的物资，可以让你活很久。”
秦书打开地下室的门，顺着通道一直走到了储藏室。右手按上门锁，咔哒一声，门缓缓打开，同时一行字出现在门上。
“如果你要分给其他人，我也支持你。但是答应我，永远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罐头、饼干、肉干、土豆、马铃薯、大米……还有几个硕大的冰箱。她打开冰箱的门，里面是满满的肉类、蔬菜和水果。真的可以够她吃很久很久很久……
角落的箱子里甚至还有武器。
五年后，长久的起义终结，生育法案彻底废除。司长被推上断头台，用最原始的方法处以死刑。
行刑那天，作为监刑者的秦书去问他穆先生的事。司长冷漠地说：“这么没用？去问你的情郎或者他的伙伴啊，哦不对，”他残忍地看着秦书笑了，“他们都死了五年了，瞧我这记性……”
她翻遍政府的名册，都没有找到魏辞的名字。而穆陈，Sandersolexa科技公司的研发人员，一直待在这座没有海的城市，不曾离开。
又过了两年，她独自去往南方。黄昏，列车途经一片荒野时，列车长说：
“我爷爷告诉过我，说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很美丽的湖，叫洱海。洱海的日出，当年可是胜景。”
她忽然觉得，她应当在以前听过这句话，也是在黄昏。
洱海之东，陈。黄昏为暮。穆陈。
他们真的见过。
可她无论如何也记不起那时的事。
她只记得穆先生在柜子上留下的字。
“记得我爱你就好。”
他爱她。在那个无比糟糕的世界，他保护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