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宗？”商自烛错愕开口道。
她本没有想到这条路，或者即使说想到了，也觉得这条路行不通。
眼下由罗玉泽提出，她又觉得，或许离宗才是远离威胁的第一步。
只听罗玉泽叹了口气，轻轻扶住商自烛的胳膊，让她跨过台阶。
“我此行提前赶来，就是为了劝你离宗的。”
罗玉泽顿了顿，另起话题开口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拜入守纪堂吗？”
商自烛愣住，反应过来后摇摇头，“不知道。”
其实她知道，只是没想到罗玉泽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
罗玉泽不是会轻易向别人吐露内心的人，哪怕是上辈子作为好友的商自烛也很少听到。
也就那么一次，是在商自烛十九岁生辰的夜晚。
修行之人其实已经不甚在意自己的生辰，而罗玉泽那天居然提着一壶果酒来到她的住处，跟她聊了许久，也哭了许久，直到天边泛白才离开。
第二天，却又恢复了她大师姐的样子，在人前从不显露自己的情绪。
“有次我无意中撞见父亲训斥罗毅。那天，罗毅与我切磋，我让他三招，却仍败于我手下。”
“那时我年幼，仍不知他真面目，一心想拜入他门下修习，渴望得到他的认可，他却一直不作回应，怕我不开心还时常到我院中看我，我还以为他是真心愧对于我与母亲。”
“可看到他之后却往罗毅背后烙亲传授印，我才隐约明白，他对我好也并不是因为对我愧疚，只是心虚罢了。”
回想起罗玉泽当时哽咽的声音，商自烛心里又泛起道不明的酸涩。她们多么相似，在夜晚互相汲取温暖，一同恨着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罗玉泽沉静的声音与回忆中的声线重合，说的话却把商自烛的思绪猛然拉回现在。
“我知韩真人对你期望很高，将你送进剑宗也是希望父亲作为她的故交，能多多照顾你。可是……”
罗玉泽不再说了，可商自烛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眼下罗天琅的态度早已暴露了他的本性。剑宗绝非唯一之选，罗天琅绝非正道之人，她还有很多条路可以走。
商自烛淡然一笑，拍了拍罗玉泽扶着自己的手臂：“我知道，师姐。”
罗玉泽这会又不确定了：“你……你知道？”
商自烛点点头：“师姐放心，我懂的。”
师姐先是劝自己离宗，又提起母亲，无非是担心她看不清形势，将自己与母亲的期望全都葬送在罗天琅手中。
自她重生以来，从在第一个岔路口选择了不同于上一世的路开始，往后发生的事便都与上一世全然不同了。
救下女童，认清宗主的真面目，师姐也提前进入她的人生轨迹。
这样一想，她不但要感谢及时清醒的自己，还要感谢那位匿名传音的弟子。
也不知到底是谁？会是先前训斥她的那位老者吗……还是其他躲在暗处的好心人？
不管怎样，哪怕眼下形式不容乐观，商自烛却仍能因着这些小事而感动，期望着未来仍有很长的路可以走。
罗玉泽见她知道了其中利害，便不再唠叨了，召来乘风鹤连忙送她回内门弟子峰。
路上不忘还跟商自烛强调，待会见到守纪堂另一队执勤的执律小队不要惊讶，沉着应对，她会在关键时刻出面。
听她这么说，商自烛也冷静下来，知道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罗玉泽早已对父亲失望，选择加入守纪堂就是为了寻求纪律的庇护，与罗天琅划清界限。此时她这么说，证明罗天琅的手已经伸到了所谓公正严明的守纪堂。
怪不得他敢明目张胆的把自己关进水牢……
说到底，驱使罗天琅这么做的一定还另有原因，而他这么早将真面目暴露，不怕别人察觉他的目的，或许是因为背后还有更大的势力……
乘风鹤啼鸣一声，向下俯冲，示意内门弟子峰到了。
罗玉泽将商自烛送到小院门口，远远地听到一阵哭闹声，立马躲到一边隐匿气息。
待师姐藏好，商自烛这才调整情绪，挑起眉毛显出焦急之色，慌慌张张地推开院门。
“你们干什么！为何在我院里吵闹！”
正在院中拉拉扯扯的执律弟子一顿，扭头看到一神色慌张的绿衣少女，眼前覆着一层白纱，便知道了这就是那眼盲的内门弟子。
“你就是商自烛？为何提前从水牢中放出？没有宗主的意思，任何人都不能放你出来！”
这时，一人趾高气昂地从人群中走出来，挥手制止了他们的动作，想来就是这执律小队的队长了。
队长走到商自烛跟前，绕着她走了两圈，还上下打量着，神色十分冒犯。
“你们放开我！坏人，坏人！”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喊声，商自烛立马认出这是自己救回的女童，昭昭的声音。
她神色更加焦急了，抬高了自己的语调：“你们是谁！放开昭昭！”
队长看到她这副样子，笑得更加不怀好意，从怀里掏出守纪堂令牌，故意在商自烛眼前晃了晃。
“喏，看吧，这下知道了吗？……哎呀！对不住对不住，忘了师妹你双眼失明了！在下守纪堂执律队队长，失礼了失礼了。”
说完，身后的执律弟子们跟着发出一阵哄笑声。
听到这阵笑声，商自烛头脑也清明了不少。
看来是来的路上受了师姐的影响，还以为守纪堂的弟子会在师姐的手下正常点，现在看来，和自己认知中的剑宗弟子也没什么分别。
“师妹确实目不能视，还请师兄见谅，”商自烛不卑不亢行了一礼，“只是师兄此举何意，师妹实在不解。”
面对这样的回应，队长只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见对方迟迟没动静，商自烛又故意追问：“师兄，请问您这是何意？”
“闯入师妹的院子不说，还擒住我所救女童，还请师兄为师妹解惑。”
商自烛弯腰垂头，发丝从肩头滑落，遮住她嘴角勾起的弧度。
执律弟子们面面相觑，但都各个不敢出声，顾忌着队长的面子，就等他发话。
而队长却被商自烛一番话噎得不行。对方谦卑有礼的态度把他直接抬到了“师兄”的位置，不给出合理的解释反倒日后会落下话柄。
藏在院外树梢上的罗玉泽见了也笑笑，暗叹商自烛的聪慧机敏。
良久，队长像是终于想起商自烛的把柄，冷哼一声斥道：“我奉宗主之命前来带走这贱民！倒是你，没有宗主的意思，是谁把你从水牢里放出来的！”
商自烛要的就是这个回答。
知道罗玉泽让她引出的话从对方口中说出，她也不藏着掖着，冲那趾高气昂的队长的方向歪了歪头，不解道：“师兄所处的守纪堂本不应听宗主调遣，不然岂不是失了守纪堂本身设立的初衷？难道是师妹理解错了么？”
听了这话，领头的队长终于反应过来，但话也已说出口，没法再收回，身后的执律弟子们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
“你……你！真是放肆！私自越狱，我当再押你回去多关上半月，连同这贱民一起！来人啊——”
心下念着罗玉泽应当正要进门了，商自烛也不反抗，任由执律弟子将她手臂反剪在背后。
“我看谁敢。”
罗玉泽一踏进院子，所有的挣扎和呵斥声全都停止了，困着她的执律弟子也松开了手，回到队长身后站好。
那队长一看罗玉泽的脸色，方才嚣张的气焰蔫了大半，此刻也恭恭敬敬起来。
“大师姐，您……您怎么来了……”
罗玉泽故作不爽，冷哼一声：“我不来，你们是不是还要越权把人关回去，连我和堂主的意思都不用听了。”
此话一出，直接吓倒一片喽啰，连同执律队长一起纷纷半跪在罗玉泽眼下。
听着他们扑簌簌跪下的声音，商自烛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见这群人终于消停，罗玉泽招手示意站在远处房檐下面的昭昭，轻声道：“过来，去找……商姐姐。”
昭昭自然懂罗玉泽的意思，这个年纪的小孩惯会审时度势，更别提眼色极快的昭昭了。
于是小孩一溜烟跑过去，跑到商自烛附近又收敛了莽撞的脚步，走到她旁边捉住垂下的手指。
察觉到手上传来的力气和温度，商自烛笑笑，蹲下去摸了摸昭昭的头。
“吓坏了吧？”
摸到昭昭湿漉漉的脸蛋，商自烛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
昭昭扁扁嘴，看着眼前温温柔柔的大姐姐，拼命忍着眼里的泪意：“不怕……谢谢……谢谢商姐姐……”
听着小孩哽咽的声音，商自烛并没说什么，伸手揽过小孩的腰，把她搂进自己怀里。
“没事了，”她动作轻柔，拍着女孩的背，轻声安慰的声音又好像自言自语，安慰着过去的自己。
“没事了，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罗玉泽以个人名义按下了蠢蠢欲动的执律队，把这些人挨个记在了名单上。
表面上是警告他们违反守纪堂规矩，实际上两方都心知肚明，这是在与她父亲公然叫板。
不过商自烛可没空操心这些。她由昭昭牵着进屋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简单与师姐做了告别，就匆匆下山去了。
得了罗玉泽的授意，商自烛凭着记下的方位来到剑宗的后门，果然远远地就听到乘风鹤不耐烦地啼鸣的声音。
“姐姐，我们要坐大雁走吗？要飞吗？”
生在凡人农户家的昭昭十分好奇，抓着商自烛的手一个劲的问着。
“是啊。不过这是乘风鹤，不是大雁。”
摸了摸乘风鹤的背，商自烛掏出几颗果子递给昭昭，示意她可以喂。
听到乘风鹤吃完果子后满意的啼叫，商自烛笑笑，将昭昭拉到鹤的背上，捏出手诀飞离剑宗。
乘风鹤不断升空，昭昭发出兴奋的叫声，把方才的不愉快全都抛到了脑后。执剑山在云层下逐渐缩小，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
感受到体内灵力的波动，商自烛也兴奋起来，心中不自觉涌起一股归属感。
她知道，是商山要到了。
终于……能见到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