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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1 / 1)

苏瑾然立刻从地上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向来人。

细雨朦胧,山间弥漫着缥缈雾气,料峭寒风吹斜了雨丝,却无法遮挡苏瑾然此时的目光。

那人里面一身石青色长衣,身型高大颀长,披着一袭用料不菲的墨色披风,襟口、袖口处皆用金线密织华贵的纹样。

脸颊棱角分明,墨发高高束起,凌厉的剑眉下,一双狭长的凤眸隐隐透着威仪。

他右手撑着一柄月白色油纸伞,站在不远处的细雨中,静静地看向自己。

苏瑾然在脑海中飞快地搜寻,然而,她并不认得眼前的人。

因被休弃,这段时日关于自己的风言风语不绝于耳,苏瑾然今日来法言寺戴了遮面,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此人怎会认出自己,又知晓自己的名字?

苏瑾然将小女童和风铃护在身后,十分戒备:

“阁下是何人?此处乃是佛法圣地,男女授受不亲,阁下恐怕是认错了人。”

那人听完,却依旧撑伞站在风雨中,一动未动。

唯有方才充满希冀的眸光,徒然暗了几分。

握着伞柄的手指白皙修长,风雨倾斜,在他分明的指节上落了雨水,那人薄唇轻动,似乎想要唤醒眼前人的回忆:

“瑾然,你……不记得我了吗?”

“春水街的暗巷,芙蓉苑……”

听到春水街、芙蓉苑几个字,苏瑾然本就戒备的神色更重了几分。

那是整个沧州城最纸醉金迷的地界,无数勾栏瓦舍、秦楼楚馆林立,更聚集了许多沦落风.尘的姑娘和男倌,为了恩客的赏钱,迎来送往,皮肉卖笑。

而芙蓉苑,是春水巷最大的风.尘场。

她从未与那里的人有过接触,更不可能认识里面的男倌。

今日法言寺本就冷清的蹊跷,眼前的人又不明来意,苏瑾然揽着小女童和风铃再度向后退了几步,朝那人轻轻颔首:

“妾身并不认得阁下,还请留步。”

说完,她便准备携着风铃和小女童下山,她如今处于风口浪尖,若被人瞧见在佛寺圣地私会男子,恐怕再难洗清身上的脏水。

正当她转过身,撑伞的人却突然向前了一步,生怕她会离开一般,急切地唤住了她:

“瑾然,你还记得这个吗?”

苏瑾然有些迟疑地看向他,他右手撑着油纸伞,风雨微微掀动伞面,左手从墨色披风下伸.出,在她警觉的目光中,缓缓展开。

刹那间,她的眸子凝紧了。

他的手掌宽大,五指修长,骨节粘了雨水却意外的好看。

就在他厚实的掌心中,此刻,却赫然躺着一物。

通体晶莹纯白,一头尖,一头略微圆润,光滑的表面有序环绕着些许螺纹,像一个体型变大的蜗牛壳。

今日春雨霏霏,山中光线暗淡,然而它的壳体却宛如玉石,闪着璀璨流光。

是幻海螺!

幼时她曾在母亲尘封许久的箱子中翻到一本画册,里面的图案千奇百怪,有长了八条触角,每条触角上都长着圆盘蜘蛛模样的东西,更有生了巨大翅膀的飞鱼,梦幻又绮丽。

其中一页画着一个白色的海螺,用细腻的水粉,描绘着奇幻的光芒。

旁边有隽秀的小字标注——幻海螺。

真好看呀,她蹲在落满尘埃的红木箱子旁,忍不住感慨,却在下一瞬被人抽走手中的画册。

母亲四处寻她终于找到踪迹,见她对画册上的海螺颇有兴趣,母亲眼中闪着奇怪的神情,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母亲少时最爱的东西,只是,恐怕此生再也无法见到了。”

随后换了凝重的神情:“瑾然听话,无论什么时候绝不能跟别人提起这些,即便是你的父亲和嫡母,也不能。”

说着,母亲将画册放回红木箱子中,合上盖子,牢牢锁住。

飞溅的灰尘重新落在箱子上,随母亲走出库房时,她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些陈旧的木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在这间库房中沉寂了多久。

后来有一日,她在深夜的暗巷中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幻海螺。

五六个穷凶极恶的黑衣小厮正在殴打一个少年,下手狠毒,完全不留任何活命的机会。

然而少年却一声不吭,任由拳脚雨点般落在身上,拼命护着怀中的东西,却在某一瞬,失去力气,怀中的东西掉了出来。

她因恐惧躲在暗处,当她看到跌落在地的白色东西时,不由得捂紧了嘴.巴!

那居然是母亲最喜爱的幻海螺!

少年伸手抓住海螺,却在刚刚抓在手心时被人用力踩住手背,狠狠碾压。

然而他却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咬紧牙关,极力忍受。

那一瞬间,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尖叫起来:

“快去府衙报官,这里要打死人了!”

听到有人要报官,几个黑衣人立即鸟兽做散,消失在暗夜中。

确定那些人已经走远,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手指轻轻放在少年鼻端,试探是否还有气息。

当她刚刚伸.出手指,浑身染血的少年却突然从地上抬起头,一双被血浸透的凌厉眸子,牢牢锁住了她。

那时她的母亲已经过世,她为了从少年口中打听何处出产幻海螺,瞒着父亲和嫡母,在沧州城一个偏僻的巷子中租了一个小院,请了郎中为他治伤。

少年极度消瘦,又伤得厉害,手腕和脊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眼睛处的伤,甚至需要服药半年才能治愈。

当他伤势好转了一些,便每日沉默寡言地坐在干净温馨的小院中,用模糊的视线,静静注视着掌心中的海螺。

她再一次向他打听幻海螺的产地,或是海港白家时,沉默许久的少年突然对她警告:

“这些问题,除了我,出了这个院子不要向任何人提起,除非你不怕引来杀身之祸。”

半年后,伤愈的少年不辞而别。

她只知晓他姓李,手腕脚腕受过很重的伤,随身带着一个极难寻到的幻海螺。

……

“瑾然。”

他的眼眸中重新燃起期望,撑着伞,朝苏瑾然的方向走近了一些,狭长凌厉的凤眸透着与之不符的柔和。

苏瑾然却再度向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回忆中的脸庞,慢慢与他重叠,那个瘦骨嶙峋浑身是血的少年,曾经一声不响悄然离开,如今竟然再度出现。

他的身型已经变了,不再是瘦弱不堪的模样,甚至看起来比许多常年习武的人还要宽大。

唯有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受了重伤,被鲜血浸透的眼睛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如同深夜抬眸一瞬的凌厉,只是如今却隐隐含着一种威仪。

当年不告而别,如今突然出现。

又恰巧在法言寺中相遇。

苏瑾然垂了垂眸,眼神黯然。

见她依旧心怀戒备,撑伞的人停顿了稍许,右手松开,墨色的油纸伞飘然落地,冷风夹杂着雨水打湿他的发髻和衣衫。

他解开双手袖腕,将袖子高高捋起,手臂上的疤痕赫然映入苏瑾然眼中。

疤痕从手腕处延伸至小臂,似乎是用锋利的刀刃削掉肌肤,虽然已经淡了许多,却令苏瑾然不由得回想起当年为他治伤时鲜血淋漓的场景。

这种寻常人不愿被他人知晓的丑陋伤势,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却当着她的面,再度揭开伤痕。

山风带雨,轻轻吹起苏瑾然白色的遮面,她心中的戒备稍稍松缓:

“李公子,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霍定骁心中浮上一层柔.软,如同寻到遗失宝物的孩子,亲眼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这些年刀山血海的经历都随之烟消云散。

她还是如同在那个小院子里,唤当年隐姓埋名的自己——李公子。

这样也好,霍定骁心中暗暗想着,或许只有这样,自己如今的身份才不会吓到她。

霍定骁知晓今日是她亡母忌日,见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衫,戴着素色遮面,挽着简单的发髻,只有一双哀伤的眸子露在风雨中。

当年那个鼓起勇气,向自己询问幻海螺产自何处,海港白家在哪的少女消失不见了。

如今的她,像失去光照的花草,像困在笼子中的雀鸟,毫无生息。

他在心中反复思索,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向她澄清当年的不辞而别,和这些年的不得已。

然而话一出口,便变成了他最想得知的东西:

“瑾然,这些年你还好吗?”

有水落在苏瑾然眼睫,雨似乎小了许多,山风缓了下来。

苏瑾然眸光淡淡,这些年好还是不好呢?

曾高嫁了人人艳羡的如意郎君,无人不感叹她命好,庶女出身,得攀高门。

如今一朝从云端跌落尘泥,成了人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被人泼了脏水,母亲的遗物也被人占了去。

她强忍泪水,看向空空荡荡的右手腕,那里曾经有一个珊瑚镯子,与她多年不曾离身。

再度抬起视线,苏瑾然眼中的泪意已经尽数忍了回去,她朝那人规规矩矩福了一礼:

“劳李公子挂念,妾身很好,当年妾身对李公子不过随手一帮,如今李公子一切安好,妾身也算行了一桩善事。”

“瑾然,数年未见,你……当真没有什么要问我吗?”

霍定骁垂下双手,期盼的目光看向一身白衣之人,你问我啊,问我当年为何不告而别。

只要你问,我全部都会告诉你。

苏瑾然摇了摇头:“李公子,时辰已经不早了,妾身要下山了。”

她说完,转过身准备携着风铃和小女童下山,正在此刻,那名小女童却突然朝方才那人跑了过去。

一边小跑,一边张开小手奶声奶气:

“阿爹,人家方才摔倒了,要抱抱。”

苏瑾然看着那人弯下腰,托着腋下,将粉嘟嘟的小女童抱了起来,用墨色披风裹得严严实实,怜爱地擦去她脸上的泥痕:

“棠儿不听话,又乱跑。”

小女童皱了皱鼻子,稚嫩的小手指着苏瑾然:

“阿爹,棠儿被那位可好看的仙女姐姐抱了起来,她还为我擦了身上的泥巴呢。”

原来他已经成婚,还有了这么可爱的女儿。

苏瑾然朝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准备同风铃朝山下走去。

“瑾然!”

他的声音在身后再度响起,略带慌乱。

苏瑾然蓦然停下脚步,油纸伞下的人眸中含着忧伤,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是时隔多年再次重逢,又被清凌凌的目光望着,霍定骁一时失措,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张了张口,声音暗哑:“这些年,我一直在等……”

风雨中,苏瑾然垂下眼睫,轻声回绝:

“李公子,妾身与你身份悬殊,并不是同路人。”

她说完,刚想离开,却见那人将怀中的小女童放了下来。

风雨已停,一双狭长的凤眸牢牢锁住她:

“瑾然,世间路有千万条,你怎知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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