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在之后几个月里都保持着在战火纷飞年代里显得诡异的平和宁静。
然而许昭延在几天后又离开了，因为国｜党许派和蒋派开战了，许昭延作为许壬崧唯一的儿子，名义上还是蒋公的下属，为了表忠心，他自愿去蒋公眼皮子底下做大家心照不宣的人质。
“嘿，我就说了，我以后在这住的时间绝对比他多。”尹翮拿了包小零嘴，递给柳卿，“你也别太担心了，他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柳卿蜷在沙发上，许昭延这一去，两人连书信联系都没有了。
“真的，我不会骗你的。你看啊，且不说他们都知道许昭延与他父亲关系很差，就说他们内部，最后还是会签和平协议的，因为如果这次哪方被消灭了，党内还有第三方势力就会壮大，那可是更不好控制的，所以他们宁愿党内就他俩对峙，互相牵制。”尹翮想了想简单解释道。
“是这样的吗。”柳卿听了尹翮的分析悬着心落下了几分。
“而且我跟你说蒋公还是很欣赏许昭延的。”尹翮吃完一包小零食，拍拍手，坐到柳卿的身边，“所以放心啦，继续我们上次的课程咋样？”
柳卿在前几次来尹翮家里的时候，想起了让尹翮教自己认字，“我发觉不识字终究还是有些不方便。”
所以两人约定在柳卿没有登台演出时，到尹翮的公馆教学。
九十月丹桂飘香，经过这几个月的学习，柳卿有很大进步，现在已经开始可以自己读一些诗词了。
“阿尹，这首去妇词讲的是什么啊？”但是柳卿只是能读出这些字，想要看懂诗词，还是有些困难。
“哦你看到这首了啊，嗯，这是明代王恭写的，还有同朝代一位叫李梦阳的诗人也写了一首去妇词。去妇，就是被休掉的妇人，两首都是写女子被自己丈夫抛弃，这首‘东家新妇倾城姿，似妾从前出嫁时。’则是以东家迎婚的场景和漂亮的新妇来写去妇的凄凉，就是我们常说的‘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青铜镜面无光采，妾心尚在荣华改’是写去妇的容颜憔悴她的丈夫就抛弃了她，你觉得作者表达了什么呢？”尹翮扫了一遍说。
“对这位妇女的同情？”
“对，但最重要的是对抛弃她丈夫的谴责。”尹翮合上诗集，身体前倾靠近柳卿，“历史上其实有很多这类写女子凄惨的诗，比如闺怨，宫怨，思念自己远方丈夫的诗，诗经上也有妇女被自己丈夫抛弃的诗，‘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而写那些男人的诗根本没有这些，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旧王朝，封建的统治下女子的社会地位是很低的，是被看作柔弱的一方，她们甚至没有被当成人，大部分人终身只能被当作某个男人的所有物，或者附属品，冠上夫家的性，困在狭小的后院，等着男性去“临幸”，遵循那些男人和社会给她们制定的苛刻规则去操劳一生，去孝顺公婆，去侍奉丈夫，对丈夫忠贞（尽管那些男人自己三妻四妾）就算这样可能还要被丈夫休掉，这在几十年前的封建社会可是很恐怖的，女子的一辈子就这么毁了，她会被身边的人唾弃，因此造成了多少史书上没有记载的悲剧。所以说女性真的是背负着整个封建时代给予她们的伤害，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的。当然也有一些勇敢的女性是尝试挣脱这些枷锁，比如宋朝的李清照，鱼玄机，刘娥，邓绥邓太后，武曌等等。她们在这些规训里没有迷失和委屈自己，活出了自己独特的样子。”
“就，就像戏文里的穆桂英一眼样吗？”柳卿听后理解了一下，感到很新奇。
“是的，我们女性的力量不必男性差，大家都是平等的，他们能做的到的我们同样能做到。”尹翮认真地看着柳卿说道。“现在是新时代了，我们女性的处境也开始好起来了（至少比以前好），以后我要成为一个大商人，我们可以一起去旅游，而你也可以去外国巡演。”
“外国巡演？”
“对啊，你看现在梅博士他们创办了剧团，开始排演新戏了，前年梅博士还去美利坚演出了。我相信你也可以做到的。”
“梅博士可是大师，我怎么能与他比呢。”柳卿摇摇头。
“哦，我相信你可以的，我可以帮你加入他们那些剧团，这样你也可以去各地巡演了，凭你的实力，一定会像梅博士一样家喻户晓的。”尹翮拉住柳卿的双手，”相信我。”
柳卿终于笑了，她说：“那好，我们说好了，到时候我去巡演，你做生意赚很多钱，然后我们去国外旅游。“
檐边风铃晃动，风带来满屋的桂花香，也听到了两个女孩子的誓言在此刻生根发芽的声音。
第二年的五月份，小城已是绿意盎然，路旁的树荫随着风的方向变幻着不同的形状，像摇曳的波涛，又或是起伏的麦田。
“嘿，你在这做什么呢，我差点找不到你。”尹翮在听钦楼后院见到柳卿的的身影时好奇地问道。
“泡药酒，你知道的，花舳的病一直在反复，医生交给了我药方，我就自己泡了。”柳卿回答，“当然，那是几分钟前的事，我现在在做一款，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饮品。”她最后倒进去一些紫色的汁液，搅拌几下，递给尹翮，“要不要尝一下？”
尹翮喝了一口，顿了一下，又喝了几大口：“哇！好神奇的味道，有点像凉茶，但又带着一些薄荷的辛辣清爽，还有着花瓣的清甜。”
“那你的舌头很厉害啊，我是以凉茶为基础，里面加了薄荷和紫藤萝花瓣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柳卿笑道，“你要是喜欢我多做一点，这样你可以带回家去喝。紫藤萝是从这个院子里摘的。喏，就在那。”
尹翮走到花架面前，摘下一串，灵巧地编了一个花环，给柳卿戴上：“这个花很衬你哦，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带一些回去泡酒。我之前喜欢在春天酿一些果酒，让它存个几年，在冬天时拿出来温了小酌。”
“当然可以，你随意吧。”柳卿说着盛出一碗药酒，“等我给花舳喝下去我们就去你家。”她走出院子，又停下回头道，“花舳和我都很感谢你给她请的医生。”
春夏之交的微风吹得人很妥帖，尹翮看着柳卿进了房子，笑着对自己说：“这个小城比我想的好太多了。”
在今天的课程结束后，两人在闲聊，“我出生在冬季，所以我最喜欢冬天。”尹翮说。
“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生的，我想我爸妈应该知道，但是我根本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柳卿有点伤感地说。
”啊，别伤心了，我之前在这个时间都会去骑马，你会骑马吗？”尹翮见提到了柳卿的伤心事，连忙转移了话题，“哦，我从你的眼神里知道了你不会骑。要不要我带你去体验一下？我的骑术可是我几个哥哥都称赞的呢。”
“啊？可是我从没骑过，那些马看着好危险啊。”柳卿犹豫了。
“Oh，come on！柳卿，柳老板，别这样嘛，骑马可是很好玩的，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两人最终还是坐上了去几十公里以外马场的马车。
到了马场，尹翮让柳卿先在场外，她自己牵着一匹马进了场，在与马熟悉了几分钟后，她一个利落的翻身上马，随即双腿猛地一夹马肚，一人一马在跑马场上驰骋起来。
在展示完自己高超的技术后，尹翮带着好似夏季泥土和草地的气息回到柳卿身边：“怎么样？”
“好厉害的！我也想尝试一下。”柳卿的期待终于战胜了恐惧。
“这就对了嘛。”尹翮拿给她一套衣服，“不过亲爱的，你得先换身衣服。”
“我还是不太习惯穿这个骑马装。”柳卿换好衣服后不太自然地走出来。
“没事的，之后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尹翮牵了一匹马走过来，“考虑你第一次骑，我让老板给你挑了一匹最温顺的马。不过，你知道的，现在到处都在打仗，马匹是稀缺物资，所以这里的马都不怎么样。之后我可以带你去我家跑马场，我可是有一匹很不错的马呢。”
尹翮扶着柳卿，告诉她：“你左脚蹬进马镫，将自己撑起来，对，然后右脚抬起来跨到马的另一边，坐下，右脚伸进那边的马镫。”
好不容易上了马，柳卿却害怕了：“好高啊，而且我能感觉到马的体温和它的肉在动，好奇怪。我还是下来吧。”
”这是正常的，它走起来肌肉肯定是要动的，不要害怕，平静一下心情，你可以的。”尹翮温声哄着柳卿，“我先牵着马拉着你走几圈吧，实在不行你再告诉我。”
渐渐地，柳卿适应了坐在马背上的感觉，并且对于马背上的全新视角感到很新奇，尹翮接着教她如何自己控制马散步。
在柳卿掌握后，尹翮也骑上马与她并驾而行：“你还是很有天赋的。所以你看有很多事物是可以尝试的，不用还未开始就觉得自己不行。”
两人边走边闲聊，尹翮聊着聊着又拐到了柳卿的情感问题上：“所以你和许昭延现在是什么关系？不要欺骗我哦。”
“哎呀，你也知道，他走了一年了，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能有什么关系？”柳卿理直气壮地回道。
“那你就说喜不喜欢许昭延，你要不好意思，就点头好了。”
柳卿想了一会儿，小声的说道：“我会想要见他，和他对视我心会跳得很快，脸很烫，这算是喜欢吗？”
“哇！那你是真栽在许昭延那小子身上了啊。”尹翮瞪大眼睛，“我申明一下，虽然我对他没什么好感，但是我不会反对你喜欢他。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那阿尹你呢，你们一般不都父母早早就给你们指好婚了吗。”柳卿问道。
“哦，是的，各个势力相互联姻。但是我父母知道我是什么样，我从小是被父亲当作儿子养大的，我年少时候可能也会对几个外貌优越的男性有好感，但是后来我发现他们都是一个样，所以总之我父母不指望靠我去联姻，我现在也对男性没什么好印象。”尹翮对柳卿眨眨眼，“我现在没有结婚的打算，可能我老了后就去做自梳女，两广那边就有这些自梳女建的房屋，女性们住在一起互帮互助，没有人指使和压迫我们，我们靠自己生活。想想都好心动啊。”
“你一辈子不结婚？这可以吗？”
“当然啊，女人又不是结了婚、生了孩子才是完整的。柳卿你记住，这辈子是你自己的，你想过成什么样就过成什么样，没有所谓必须完成的事情。”尹翮的声音在跑马场上传得很远，被风送进柳卿的耳朵里，听起来有些失真，“而且，卿卿你记住，不要为了男人委屈自己，不要让他们伤害你。也不要轻易相信他们的甜言蜜语，不要想着自己能改变他们，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尊重你自己内心的想法。保护好自己。”
青天下，空气都变得轻巧起来，跑马场上是尹翮对于柳卿最真诚的告诫和祝福。
柳卿看着尹翮极其认真的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人在累了之后就离开了跑马场，“如果快的话，我们还能在天黑之前赶回珣城。”在上车时尹翮对柳卿说道。
柳卿骑马之后也累了，睡了一觉后再醒过来，看到对面尹翮在看一本英文小说，见柳卿醒了，她说：“我想起来了，你第一次骑马，回去后可能两腿内侧会痛，到时候你记得差人来我这拿个膏药。”
柳卿点头表示听到了，她掀开车帘：“到哪了？”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天边晚霞绚烂瑰丽，尹翮也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应该是在哪个小镇吧，离我们那还有些距离。你没来过吗？”
柳卿摇摇头，突然，她看到道路边躺着好多衣衫褴褛、瘦骨如柴的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只有小部分人在看到柳卿的脸时，追上来乞讨食物，柳卿有些手忙脚乱地抠出一些零嘴扔给他们。在马车驶远后，尹翮抬起头说道：“是不是被惊到了，其实全国地方基本都是这样的，有许多贫穷的老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无家可归，每天都有无数这样的人死掉，横尸街头。然而那些达观富商却还在自己的豪宅里用剥削着百姓得来的油水吃着大鱼大肉，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军阀们还想着扩大自己的势力，不断地发动战争。最艰难的永远是这些平民百姓啊。”
“而且现在情况还在变得越来越糟。我虽不喜欢许昭延，但是必须承认他治理的这几座城是难得的富足和和平。我想恐怕我们之后得在冬天接受一些难民了。”
尹翮合上书，看着柳卿的欲言又止，笑道：“是不是想说我们家也是那些达官贵人中的一员，这我不可否认，我也在尽自己的能力帮助这些穷苦的人，但总是杯水车薪。”
“很可笑吧。”尹翮望着马车外苦笑一声，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然后转头看向柳卿，“这荒唐的时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