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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事(1 / 1)

没几天,宫里传出喜讯,皇后娘娘有孕了。

马球会之后,京城便传言中宫遇喜,但到底没明说,大家也只能私下议论。如今昭告天下,一批又一批礼品流水般送进宫,一批又一批人请旨觐见娘娘,孟家的门槛快被人踏平了。

但钟选因的官职还是没升。

他依旧领着从五品俸禄,在吏部闲散度日,搞得朝中一时摸不着头脑。皇帝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有袁姮知道不一样。

月下对谈八日之后,袁姮又翻过围墙,发现情景大变。原先围墙和石桌凳之间有一大片灌木丛,约两人高,每次都要曲里拐弯地挤进去,可那么大片树丛,说不见就不见了,树枝全断在根部往上三寸处,断面色浅,裸露在外,如一堆烂柴。

袁姮左腿跨进钟宅,右脚还留在王府,就这样骑在墙头,踌躇起来。

原先院子里甚是荒芜杂乱无章,说是别人家宅里,心中总还觉得不过是块废地,来就来了,也没什么不妥。可如今花坛砖石尽在眼前,哪处是湖床哪处是假山,哪处是密林哪处是亭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再说废地已经不妥。

这是擅闯私宅啊。

袁姮长处一口气,就要翻回家去,

“什么人?!”突然一声厉喝从远处传来,后头紧跟一串急密脚步声,震得她身形不稳,险些从墙头摔下去。

被发现了!袁姮重重合上眼皮,决定认命,眼看逃不过,第一反应就是把两条腿合到一边去,坐在墙头总好过势成骑墙。

转眼间厉喝的人已经到了墙边,身后缀着数十个按剑前驱的护卫,将袁姮堵在了院角。

“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钟宅!”

“我不是……”袁姮抬起手想要比划着解释,没想到她刚动,护卫们按着剑柄的手就使劲下去,纷纷将剑提出剑鞘。

“我不……哎——”袁姮忙中出错,没了双手支撑,崎岖不平的墙头很难稳定支撑住一人,她摇摇晃晃,几乎要后仰着跌进自己院子里,纯粹依靠胡乱摸索,才抠紧瓦当缝隙稳住自己。“我不是坏人!”袁姮压低声音道,“你们小些声,别让我家护卫听见了。”

领头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袁姮转身看了看王府,没什么动静,这个角落没有屋子,一般也没人过来走动,这才放心回过头继续解释:“我认得你家大人,能不能麻烦哪位大哥去请钟大人过来?”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郡主总是好兴致啊。”

前院方向的黑暗中走出一个身影,不是那身靛色外衣,不是那个在深夜里也扎紧的发髻,袁姮远远瞧着他,十分模糊,听声音就是钟选因,可这打扮让她有些不确信了。

“……钟……大人?”

人影渐渐走近,袁姮才看清。钟选因似乎是被院中动静惊醒后匆忙赶来的,头发完全披散,垂到臀侧,部分扎进白色睡衣中,被仲春夜风吹动着,要从领口涌出。他脸上还是熟悉的笑容,嘴角和眼睛都是弯的,可天不怕地不怕的光华郡主只感觉恐怖,任谁半夜被不速之客吵醒,都不会这样高兴的。

越笑越恐怖。

见钟选因真的认识墙头之人,还称对方是郡主,护卫们便将剑柄推回,后退两步。

“去吧。”钟选因吩咐到。

一众人垂目驱步,立即从院落中退走了。

袁姮长长地呼出气,这才跳下墙头,走过来朝钟选因行了礼,“扰大人安眠了。”

“无妨。”钟选因径直坐在石凳上,抬手示意“请坐”,“郡主下次可要当心些。”

“是是是,”袁姮觉得自己有些狗腿,也跟着坐下来,但这次坐得很拘谨,手指攥着膝盖上的裙料,脑海中不住回想起那些护卫锋利的剑光,若是一时不慎叫捅上一下,可真是……

嘶——

左腰有些幻觉的疼。

“殿下今日有什么事?”

袁姮支支吾吾。她其实没什么事,就是久不过来溜达便翻墙而来,习惯性罢了。

“也……没有,”袁姮缓了半晌,才想起来什么,从袖袋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摊在桌上,“我大嫂做了些点心,拿来给大人尝尝。”

真诡异啊。

夜半翻墙给人送吃的好尴尬啊。

送吃的被当做歹徒差点捅个对穿好尴尬啊。

惧意过去之后,袁姮满脑子都是尴尬二字,围绕她全身,挥都挥不掉。第一次见面,在对方院里烧纸。第二次见面,正在街上吵架。第三次见面,像个酒鬼。第四次见面……

袁姮深呼吸。

别怂,别怂,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钟选因侧过头,正看到小姑娘在深呼吸。

吓着了?

他伸出手,拨动油纸,从里头摸出一小块糕点,左右端详,又放在鼻尖下细细嗅闻,最后才张嘴咬下半个,认真品尝。

袁姮小心翼翼,“如何?”

“很好。”钟选因微笑道,将另半个也吞了,手指捻动,把上面的渣滓捻掉,双手手腕掂在膝盖上,双腿大开,身体前倾,眼睛盯着前方地面,坐姿很是豪放。

尴尬气息终于淡了些。

袁姮的心脏终于正常归位。

“钟大人。”

“嗯?”

“我一直有个问题。”

钟选因抬起头来看她,坐姿还是不变。睡衣领口很大,他这样前倾着身体,披散的长发便争先恐后从里头涌出来,挂在远离袁姮的那侧脸颊边。没有长发遮挡,月光便穿越长发间隙,落在他崎岖不平的胸膛皮肤上。

“我想问……”袁姮说着说着,突然就看到了。

那是她十几年来见过最可怕的皮肤。

扭曲纠结,拉扯牵绊。

目光从月色照映最多的胸膛往上,颈侧,锁骨……一处比一处可怖,一处比一处惨烈。

袁姮心里忽然说不清的难过。

像是小时候第一次看见跃出水面窒息而亡的鱼,像是少年时第一次看见饿死的殍尸。

往上看,他的下巴脸颊处皮肤是紧实光滑的,可见不是天生。一个人究竟要经历什么,才能集成这些叠摞的伤疤,单看它们,人似乎已经不像人了,像个异种。

目光继续往上,划过鼻梁,落在眼睛处。

袁姮猛然定住。

因为钟选因也在看他,就侧着头,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已经不见,换上完全看不出的情绪的模样,像座雕像,一动也不动。

他的眼睛似乎穿过夜色,穿过她的目光,一直穿进脑海里。

袁姮的后背升起一股凉意。

那是气愤,或是厌恶吗?

时间好像过去了一个时辰那么久,钟选因忽然又微笑起来,“殿下想问什么?”

袁姮的眼睛立即离开他,挪到桌面上,“我是想问,大人为何第一次见就认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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