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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1 / 1)

(我发誓这真的是玛蒂娜回忆篇的最后一章了)(玛蒂娜即将进化为钮祜禄·玛蒂娜,黑皮银发女仆也要初具人形(?)了)

*

窗外的鸟已经叫了半个小时了。

玛蒂娜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窗外的鸟叫声。她听见翅膀扑腾的声音,倏忽一下,似是腾空而起,飞走了。还有小鸟发出清脆的叫声,其中一只似乎停在了窗台上,声音近在咫尺。

她凝望天花板。天花板上的花纹与灯盏在旋转,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有时候她分不清究竟是天花板在向下压,还是她身下的床在升高。直到天花板上的花纹碰到她的鼻尖,她眨眨眼睛,呼吸停顿两秒,眼前一切又迅速恢复原状。

有那么一瞬间,玛蒂娜以为自己全身都融化了渗进床铺里,她和床融为一体了,现在只是她通过留在枕头上的一对眼睛在观察周围的一切,所以她才不能动弹。但是她心情好得出奇,甚至有心情哼歌。

门开了,刚刚走出去的女仆又回来了,手里端着银盘子,上面是一小碗用牛奶炖煮得烂糊成浆的燕麦粥。

玛蒂娜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当啷!”

年轻的女仆被吓了一大跳,手中银盘子没拿稳,燕麦粥洒了一地。她慌忙跪到地毯上清理这摊狼藉,心脏怦怦跳。

这份照顾玛蒂娜小姐的活谁都不想干,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玛蒂娜小姐病得快死了。一旦她病情加重,所有照顾她的人都落不着好。女仆之所以摊上这份工作,是因为她是所有女仆中最年轻资历最小的。

“既然别人都不愿意照顾我,那以后你就专门为我干活好了。去那边的抽屉里拿几张钞票,这是我给你的薪水。还有,”玛蒂娜站在床褥中间,低头看年轻女仆手忙脚乱地清理地毯,“别犯傻了,去把这地毯扔了,换一条新的来。然后你就可以对父亲说——”

她停顿了一下,得意地笑起来:“你看到圣母玛利亚走进我的房间,并在我的额头涂抹以圣水,于是我就痊愈了。”她一圈圈解下左手上的绷带,展示自己洁白无暇的手掌,轻巧地摆动手指,“你没准会得到一英镑,作为你接下这份谁都不想揽的倒霉工作的奖励。快去吧。”

女仆吃惊地看了一眼玛蒂娜,眼中带着感激。她迟疑地拉开抽屉,在得到玛蒂娜肯定的挑眉后,拿了一张面额最小的英镑,匆忙塞进围裙底下。她低下头,捡起餐具,利落地用地毯把这一兜狼藉裹起来,恭敬地后退几步才转身离开。

玛蒂娜没有看她,若有所思地观察自己愈合如初的左手,生疏地转动手腕。

——并不是所有人都只听命于公爵。对于一些地位过低的人来说,谁的权威都一样让她害怕,哪怕只是一个资历比她高一些的女仆。

玛蒂娜终于想通了这一点。

*

莫里亚蒂夫妇携其子前来探望传说中病得快死的卡文迪许小姐。

当然,还是为了婚约。

对于莫里亚蒂夫妇来说,卡文迪许小姐几乎可以说是全英国最富有、地位最高的女继承人,而且她病病歪歪活不了多久,可以让次子很方便地拥有她的全部财富与地位,然后迎娶一位更得体的妻子。但是这位小姐任性,任性得厉害,而且名声也不好听。最麻烦的是,他们的长子竟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对于卡文迪许公爵来说,莫里亚蒂伯爵的地位与事业蒸蒸日上,长子阿尔伯特正直、优秀,他能获得比莫里亚蒂伯爵更高的成就。有这样一位女婿,可以让他计划中的“儿子”轻易获得扶持。虽然现在玛蒂娜名声已经坏了,但上流社会中已经传起了她与阿尔伯特的绯闻,这种局面对公爵而言非常有利。哪怕女儿本就不好的名声臭得更加彻底又怎么样?他会推动阿尔伯特不得不娶玛蒂娜的。

当然,这些不能摆在明面上讲。所以两家人甫一见面,都笑语盈盈、优雅得体地互相致意问好,以上流社会最高雅的言行举止掩盖上流社会最常见的下/流计划。卡文迪许公爵与莫里亚蒂伯爵在会客厅里高谈阔论,彼此分享对各种事物的见解,时不时关心对方的身体与家庭,仿佛是多年的至交好友,绝口不提真正的目的。

“玛蒂娜她还好吗?可怜的孩子,我想去看看她,还有威廉,他也很关心卡文迪许小姐。”

莫里亚蒂夫人的表演有些不自然。

说实话,她已经想打退堂鼓了。即使卡文迪许小姐再富有,她也不想要自己的次子娶一个名声不好、与自己长子“两情相悦”的女性。

“玛蒂娜还躺在床上,虽然她已经醒了,但还很虚弱。”

公爵的表情很自然,自然得让人看不出他正为女儿的痊愈而得意。

他完全可以说,自己的女儿生病是因为疯狂爱慕阿尔伯特,两情相悦的年轻人因为莫里亚蒂伯爵的心怀鬼胎而相思成疾。是伯爵想要拆散他们、让另一个儿子与玛蒂娜结婚,才导致了玛蒂娜生病!

虽然事实并非如此,而且玛蒂娜也已莫名其妙地痊愈,但他可以借此逼迫两个年轻人订婚,再让女儿在订婚后“好转”,坐实这则进阶版的流言。

公爵一向苍白俊秀的脸上适时流露出忧郁,他的病情掩盖住了精明的算计,使得他看起来文弱异常,像个真正为女儿健康担忧的父亲。

“她为了在临死前见到自己想见的人,那天竟然不顾我们的阻拦与她的病情,强行抢了匹马上街。”此时已经无法从公爵表情中看到那天的恼火了,只剩下对女儿深深的爱,顺便深深看一眼阿尔伯特,“也许她已经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了,病情又有些许好转。但她还是病得很重,如果能让她好起来,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那天,正躺在床上接受医生放血治疗的玛蒂娜忽然一掀被子从床上跳起来,夺过医生手里的刀,架在公爵脖子上。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一动不敢动,胡乱地叫嚷什么“小姐请您别激动”。玛蒂娜充耳不闻,狠狠攥住公爵颈后的衣领将他拖行在地上,那只严重烧伤的手时不时地将刀刃从他脖梗处划过。那个被他专门安排来看管玛蒂娜的老女仆从头到尾喊的最大声的一句话竟然是“小姐您至少穿上衣服”,于是玛蒂娜随手指了个厨房女佣,换上她的衣服。公爵本来趁玛蒂娜换衣服时打算逃走,但她换上衣服后又立马跳了起来,把刚才的“公爵被挟持案”又来了一遍。直到公爵被拖行至马厩处,这小疯子才丢下刀,跳上马背,扬长而去,只留躺在马厩里的公爵气到捂住胸口吐了口血。

但是现在公爵已经不恼火了,因为对面的伯爵比他要恼火百倍。

于是公爵笑眯眯地将手拍上阿尔伯特的肩膀:“小莫里亚蒂先生,我想,你有话想对玛蒂娜单独说,是吗?这也许会让我不幸的女儿在病中获得一些宽慰。”

伯爵僵硬的五官让公爵感到浑身舒畅,甚至忘了女儿的出格行为所带给他的气愤。

至于达成目的后双方家长的交恶是否会让玛蒂娜婚后遭受不幸,他并不在意。

毕竟,这世上哪有什么幸福的婚姻?

*

正如公爵的愿,阿尔伯特在所有人都走出病房后自愿留了下来,单独与玛蒂娜说话。

“请不要再装睡了,卡文迪许小姐,我有话想与你说。”

他看到玛蒂娜苍白脸颊上那两片覆着的鸦黑睫毛正在轻微地颤,温声唤她。

玛蒂娜睁开眼睛,缓慢地眨了眨。她偏头看向他,在视线接触后,她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浅淡到难以辨认的微笑,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堆叠的枕头上。

目光接触到这个微笑,阿尔伯特的睫毛抖了一下,随即便覆下去,下意识地低敛眉眼,以睫毛遮挡住自己眼中的情绪,往翡翠色的眼眸里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

“我很抱歉。”

“为什么要抱歉?”

“我做错了一件事,也许是两件。”他低头凝视自己的手掌,用力握紧,以指甲狠狠掐了下手心,发泄对自己的不满,“是我想当然地从我父母的角度出发,以为他们会为了免于丑闻而搁置甚至放弃联姻计划。但是我没想到——”

没想到公爵竟然毫不在乎女儿的名声和幸福,只想完成这桩婚约,哪怕女儿的后半生从此毁于流言蜚语。

“而且,也许那天我不应该用我的马车送你回家。”是他忘了上流社会的规则,是他考虑不周,否则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姑娘就不会再次陷入更糟的舆论漩涡之中。

“你那天救了我的命。”

玛蒂娜在观察他的神色。

他足够正直,对她有足够的愧疚。他在某些事上也许有些稚嫩,但他由于自己的地位又幸运地拥有足够多的权力。而且,她看到了在他身上和她一样的东西,那种……

想要将自己所厌烦的一切都彻底摧毁的疯狂。

听见她的回答,阿尔伯特的睫毛又是一颤。他似乎想对她笑笑,但露出的却是苦笑。他再一次重复说出那句话:

“我很抱歉。”

说完这句话,他有些恍惚。第一次这么对她说是什么时候呢?是那次舞会吗?因为看见她眼含怒火地说出“我不想成为莫里亚蒂夫人”?

“阿尔伯特。”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他不由得心神一震,不自觉地抬起眼,与那双冷淡无机质的松石绿眼眸对上。

似乎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玛蒂娜笑了笑:“就算不嫁给你,我也会被嫁给别人。”

“不……”阿尔伯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想要掩饰眼底的怜悯,但是却做不到。

“我想要一个身份,就叫……”玛蒂娜的声音轻轻响起,风一样地从他耳边拂过,“就叫玛丽安吧。她出生在乡村,从小在旷野里长大,像风一样自由。”

阿尔伯特忽然明白她的意图了。

“无论好坏,名声本身于我而言不过是桎梏。”玛蒂娜望向他的眼眸出乎寻常地明朗,她轻轻地笑起来,“就是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承担一个临阵脱逃的未婚妻。反正,距离我们成年结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可以慢慢来。总有一天,我们都会逃出这个鬼地方。”

她的话就像是一粒火星落进干草垛里,瞬间燃起熊熊烈火。阿尔伯特忽然感到耳鸣。他听见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以及快速流动的血液。“逃出这个鬼地方”?可他想要的不仅于此,他还想……他几乎又要下意识地遮挡住自己的目光以免真实情绪泄露,但不得不强迫自己将目光定在她的脸上,认真与她对视。

“你所想的也是我所想的,所以这是我的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在玛蒂娜明亮得不同以往的眼睛的注视下,他感到如芒在背、无所遁形。他挺直脊背,慢慢屈下单膝,握住玛蒂娜伸出来的那只缠满绷带的左手。直到将那只手握进手心里,阿尔伯特才猛然惊觉,其实她已经痊愈了。他忍不住为她的痊愈而欣喜起来,连带着眉眼间也含着一丝笑意。

“我愿意。”他说。

比起室内的和谐,室外的卡文迪许公爵与莫里亚蒂伯爵之间就要剑拔弩张得多。

“公爵先生,女孩的名声总要比男孩的要珍贵和脆弱,我想这一点您比我清楚得多。”

“我亲爱的莫里亚蒂伯爵先生,这一点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更不想看到一对两情相悦的年轻人被男方家长无情拆散,导致女方相思成疾。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我不想看到,大家也都不想看到。”

莫里亚蒂伯爵咬牙。

是呀,即使卡文迪许小姐的名声因此坏了,他的名声也跟着坏了。拆散一对门当户对、两情相悦的年轻男女算什么事?上流社会一定觉得他脑子进水了!卡文迪许和莫里亚蒂可没仇,他凭什么在十九世纪的伦敦硬生生出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反派家长角色?

“而且,”公爵恶毒地补充道,隐晦地以目光示意远处被支开的威廉,“如果原因是两家的矛盾也就罢了,可不能是因为一些别的私利啊,闹出丑闻来就遭了。”

莫里亚蒂伯爵的脸都绿了。

如果让上流社会知道他拒绝联姻的原因是想让次子而非长子和卡文迪许小姐结婚,那就是整个莫里亚蒂家族的丑闻!

“好。”他咬牙切齿地应下了,“您说得一点没错。”

公爵优雅且得意洋洋地竖起食指:“先交换订婚信物,免得有人事后反悔。”

*

婚约定下来了。

这已经成为两家默认的事实,只待到社交宴会上进行一场公开的“表演”,好让所有人知道这件事。

卡文迪许公爵对于玛蒂娜近日以来出乎寻常的娴静很是满意,甚至有心情亲自纡尊降贵地前来询问女儿关于订婚信物的意见。

“我的小玛蒂娜,我想你现在应该有空。”

自从想要一个儿子这个念头生出后,公爵就再没用这种充满柔情到让人长鸡皮疙瘩的语气对她说话了——那就是很久。

跟随在公爵身后的管家捧着一大个首饰匣上前,当着玛蒂娜打开盖子,呈到她面前,露出里面几排整整齐齐陈列在高档黑丝绒布衬垫上的珠宝。

“来挑一件,选一件你最喜欢的珠宝送给你喜欢的小莫里亚蒂先生。”

玛蒂娜正靠在窗台前看书,直到管家将珠宝匣怼到她鼻子底下,她才终于做出反应,冷冷地抬起眼,看了眼公爵。

这一眼让公爵难免愣了一下。

苍白瘦削的女儿即使有着与他颜色一样的黑发碧眼,但他依然能从她脸上看见故人的影子。尤其是当她坐在窗台前,阳光柔和了她眼底的冷意与面部冰一般的坚硬线条,使得她和她母亲尤其地相像。

玛蒂娜的手指从一件件珠宝上掠过,在其中一件胸针处停下了。她拿起那枚男士胸针,仔细端详上面被打造成眼睛形状花纹的黄金,以及中间嵌着的一颗与她眼睛颜色相同的绿松石。

“就这个吧。”她将胸针放回珠宝匣。

公爵的笑意渐渐扩大。

他的女儿和他想的一样。

“好。”他越发温柔,“你继续看书吧,注意别累着自己。”

就在他即将离去时,脚步被女儿打断了:“父亲,我想要一个说话解闷的女仆,就是上次照顾我的那个。”

“小事而已,等下她就会过来。”

不必公爵以眼神示意,管家就立刻低下头,合上珠宝匣,快步离开此处,去安排女仆。

公爵走后,女仆来了。

“玛蒂娜小姐?您需要我做些什么?”

年轻的女仆显然没想到玛蒂娜会兑现先前那句不算承诺的承诺。想到即将到手的薪水,那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金额,她不免激动得脸红扑扑的,感激地望向她善良的小姐。

那些人肯定是诽谤小姐,如此善良有诚信的贵族小姐,怎么能说她“任性”呢?

“你平时的工作是什么?”

“没什么。”女仆的口音有些从乡下来的笨拙,“哪里缺人我就在哪儿工作。他们总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一些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所以我就只能顶上。”

怪不得女仆会被排挤来照顾先前病得快死的她呢。玛蒂娜心想。

“以后每天这个时间,你就过来和我聊天,聊什么都行。”

“那其他时间呢,小姐?”

“你就在这座府邸里闲逛,做你以前的工作。不过他们可不敢再给你安排脏活累活了。”

玛蒂娜抬起下巴,示意她去打开那边的抽屉:“那里有钱,是我预支给你的奖赏,和管家给你的薪水是两码事。”她冲女仆眨眨眼睛,“别告诉别人。”

女仆是个乡下来的年轻姑娘,质朴单纯流淌在她的血液里。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接下的是一份什么工作,只感激于小姐的大方慷慨,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竭尽所能地回馈她。

在女仆的闲谈中,玛蒂娜逐步构建出一张消息网络:

公爵与其情人的矛盾,各仆人的性格与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一些不在明账上的钱款流动。

“小姐,有件事我只与您一个人说!太离奇了。公爵先生给了我一些材料,要我做一条腰带,竟然有这么长。”

女仆神秘兮兮地用手比了下长度,足够让人看出这条腰带大得出奇,几乎能塞下两个普通女性的腰。

“最可怕的是,这些材料里竟然有铁丝、蛇皮和皮纸!图纸上还有一些奇怪的花纹和字母,我只看懂了其中有十字架和五伤。”女仆说起八卦来眼睛都亮了,“公爵还问我,那天小姐痊愈时我是不是真的看见了圣母玛利亚……小姐?”

玛蒂娜冷淡地凝望窗外阴沉的天空,眼中倒映伦敦上空铅灰的乌云,沉默许久,才终于开口:

“拜托你一件事,请不要将此事告诉别人,可以吗?以免有人觉得父亲在使用巫术。”

女仆接了赏钱,恭恭敬敬地走了。

“分娩腰带”符咒,在亨利八世进行宗教改革之前一向是修道院的一项生意,在中世纪的英国被用于保佑孕妇顺利分娩。

可公爵现在的情人并未怀有身孕,至少他现在明面上的这个情人没有。

怪不得他现在正在和他那个姓霍华德的情人闹分手。

玛蒂娜花了几天功夫摸清霍华德小姐在卡文迪许府邸里的出入与路线。在傍晚时分,在霍华德小姐最后一次哭着离开卡文迪许府时堵到了这位只比自己大了十岁的“父亲的情人”。

有着金色鬈发与湛蓝眼睛的美人坐在马车上,撩开车窗帘,透过眼泪,以朦胧模糊的惆怅最后看了一眼公爵那个房间的窗户。

“晚上好,霍华德小姐。”

站在马车外,玛蒂娜抬手将手帕递给她。

对上那双冷淡深邃的松石绿眼睛,霍华德小姐下意识要摆出在公爵面前柔顺的模样。但想到眼前不过是一个十余岁的小女孩,霍华德小姐以手帕掩在唇边,清清嗓子。

“晚上好。”

“如果父亲做了什么惹您不快的事情,我代他向您道歉。”

“他?他还能怎么惹我不快?”霍华德小姐情绪瞬间失控,“他不过是在外面和一个女人秘密结婚罢了,就因为那个女人怀了孕!”

霍华德小姐嗓音尖利起来,柔美的面庞都因为愤怒而扭曲。她忽然想起玛蒂娜还是个小女孩,有些尴尬地闭上嘴。但想到自己受的屈辱,霍华德小姐的心里就燃起一分对公爵的扭曲恨意。

“你还不知道吧,卡文迪许小姐。”她眉眼间带着报复的快意,“他还有无数个情人,其中一个已经将儿子生下来了。因为她不幸染上产褥热,卡文迪许公爵可是紧赶慢赶地在她死前与她结婚。说不定过几天,那个男孩就要被接来了。”

出乎霍华德小姐的意料,玛蒂娜面上毫无半点表情的变化。她游刃有余地对她展露微笑:“感谢您的告知,霍华德小姐。祝您……往后更加幸福。”

霍华德小姐愣住了。

几秒后,她眼中爆发出亮光。紧紧攥住玛蒂娜的手,霍华德小姐死死盯住那双无波澜的冷色的眼:“那就别让他好过。”

马车走了。

……既然已经决定要杀人,那么杀一个还是两个,都没有区别了。

玛蒂娜回过身,遥望卡文迪许府邸。残阳似血,夕阳下的整栋建筑都染上了火一般斑驳的红光,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逐渐扭曲起来。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整座府邸,如一片焦土。

*

上流社会的社交宴会似乎永远也办不完,人们总有各种各样重复的理由来寻欢作乐。但是这一次似乎有不一样的含义。

这一次的社交晚宴举办得格外尽心尽力,莫里亚蒂夫妇用尽了毕生的人力资源,尽可能邀请到足够尊贵的客人。宴厅里,所有人都递给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示意这次宴会背地里潜藏的消息:

卡文迪许与莫里亚蒂家族的联姻要在今晚公布了。

这一出戏可真是太精彩了。先是威廉少爷公然出言不逊将卡文迪许小姐气走,小莫里亚蒂先生只身前去安慰她;再是卡文迪许小姐突染重病,传言不久于人世,可却偏偏出现在了孤儿院,又被小莫里亚蒂先生用自家马车送回家;最后莫里亚蒂伯爵携全家前往探望卡文迪许小姐,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他都十分不快。

有小道消息称,卡文迪许公爵和莫里亚蒂伯爵因联姻的人选问题而发生了龃龉。

那么现在呢?按照“上流社会的准则”,如果这一次宴会上不公布消息的话,就证明他们没谈拢,这桩联姻黄了!但是如果谈拢了呢?

一时间,挥动着折扇的贵族夫人小姐们与手持酒杯的绅士们都压低了交谈的音量,各自在心底转了几道念头,计算起几种可能分别发生后的利益网络搭建。他们面上依旧言笑晏晏,极力掩盖算计的嘴脸,可时不时小幅度转动的眼珠已经暴露了他们活跃的心理活动。他们堪称饥饿的目光化作聚光灯,聚焦在今晚的主角身上,共同宴飨这一出精彩的戏码,比观看《罗密欧与朱丽叶》更激动。

——小莫里亚蒂先生率先邀请卡文迪许小姐跳舞了!看看他们,那即使过于年轻但依旧能看出英俊的男孩脸上可是挂着笑意!他在对卡文迪许小姐微笑,可卡文迪许小姐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泛着冷意,让人摸不清情绪。

——这对年轻人说话了!他们说了什么?有没有离他们较近的人听清他们的对话?不行,听不清。上帝啊,卡文迪许小姐挑起眉毛了,看来他们确实是两情相悦!

——威廉少爷也邀请卡文迪许小姐跳舞了。这对年轻人相处时的气氛可真够叫人难受的。瞧瞧卡文迪许小姐那张脸,即使没什么表情,却依然能让人看出她在极力克制自己不扇对方的巴掌。

——两家家长的表情也实在耐人寻味,足够让人咀嚼回味好久了。当卡文迪许小姐与小莫里亚蒂先生跳舞时,公爵的五官舒展起来,伯爵却嘴角平平;当卡文迪许小姐与威廉少爷跳舞,公爵的脸一下子垮了,伯爵不仅笑起来,脚尖甚至随着音乐打起节拍。

——威廉少爷带着卡文迪许小姐来到舞池中央,在一曲终了后,在舞池众多男女的簇拥与围观下,对着卡文迪许小姐单膝下跪!这可真是,太精彩了!

一时间,宴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被正中央那对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女吸引。他们因为激动而眼神闪亮,充满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莫里亚蒂伯爵得意极了。他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面色铁青就差气吐血的公爵,为自己的这番设计满意到浑身舒坦。

难道只许公爵拿舆论威胁他,就不许他拿舆论反将一军吗?这场演出过后,这桩婚事不成也得成了!至于阿尔伯特,没关系,他会拥有更好的妻子的,很快就会忘记这个富有但不得体的卡文迪许小姐。

被重重目光包围中央、不得脱身的玛蒂娜亲眼看着威廉在舞曲的最后一个节拍落下后缓缓曲起一条腿,做出求婚姿态。那装模作样的演出在玛蒂娜那双冷色的眼中逐渐放慢,一帧一帧地播放,放大了他那副让她作呕的可憎嘴脸。

这一发展实在是让她始料未及。她知道伯爵与其次子的恶毒,就是没预料到他们会愚蠢莽撞到这一地步。

没关系的。

玛蒂娜在心里安慰自己。

反正这一切都不过是缓兵之计,距离结婚还早得很。只要她处理掉了公爵,这纸婚约落在她手里也不过是一张废纸。

没关系的,就算是威廉也没关系。反正她本来也没打算信任阿尔伯特,只是想暂且挑个顺眼的人来拖延时间罢了。但是仔细想想,既然她本就不打算履行,那么是谁也无所谓了,不是吗?

——这群、这群贱畜!他们怎么敢这么对待她,把她当成一个符号、一个棋子,把她的思想踩在脚底下,无视她的感受,得意洋洋地将她的命运视作随意摆弄的笑话!

早在威廉提及玛蒂娜逝去的母亲时,玛蒂娜就愤怒到如果手里有枪就会当即射/杀他的地步。她知道自己扭曲的精神会让怒火燃烧到无可扑灭的地步,但是好在——

——好在她真的有枪。

威廉跪到一半的时候,他僵住了。眼前,一向脸色苍白、神情木讷得如木偶一般的年轻姑娘从裙摆底下掏出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地对准他小人得志的嘴脸,冰冷得正如她的双眼。

“做个交易吧。”玛蒂娜冷冷道,“你闭上嘴,站起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作为交换,我不会对你开枪。”

“玛……”

“嘭!”

黑洞洞的弹孔出现在他膝盖即将落下的地板上,冒着刺鼻的硝烟,周围四散的辐射状焦黑痕迹里隐隐可见狰狞的火星。

“你的嘴不配念出我的名字。”

贵族们尖叫起来,仆人们乱作一团,威廉冷汗涔涔地瘫软在地,伯爵呆愣在原地,莫里亚蒂夫人晕厥过去,公爵面色惨白捂住胸口。

一切似乎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化作滑稽剧中的一帧,环绕在玛蒂娜周围,让她切身实地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上演荒诞剧的舞台。双手稳稳地端起枪,对准瘫软在地风度全失的威廉,她冷静地扣动扳机,一下接着一下。

“嘭!嘭!嘭!嘭!嘭!”

地板瓷砖碎裂,迸射出小小的碎片溅在周围;子/弹从枪/管中射出时是滚烫的,在被弹开时又瞬间冷却,弹壳清脆地弹落在地,咕噜噜地滚动几圈,停了。

玛蒂娜感到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她几乎无法感受到手/枪握在手心里的触感。她只觉得头脑发烫,身体轻得厉害,整个人都飘飘然,畅快得她想放声大笑。

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她笑得畅快淋漓,眼尾都飞起一抹恣肆的红。

这抹红和着枪中射出的火星与硝烟一起倒映在阿尔伯特的眼底。他站在原地,死死盯着玛蒂娜开枪,一下接着一下,血液中隐藏的疯狂激起他头脑中的兴奋,让他浑身都要战栗起来,呼吸几乎停滞。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被玛蒂娜吸引了,因为她想摧毁的也正是他想摧毁的。而她真的付出了行动!

“她疯了!”有人颤颤巍巍地指着玛蒂娜,尖叫道。

在围观者眼中,已经俨然是一副杀人狂模样的玛蒂娜转过身,对准伯爵扣动扳机。

“嘭!”

伯爵脑中本就绷到极致的那根弦断了,让他不顾体面瞬间瘫倒在地,尖叫出声。然后他就尴尬地发现,刚才那一枪响是从玛蒂娜的两片嘴唇间发出来的,假到正常人都能听出来,可他偏就吓得连基本的理智都丢尽了。

玛蒂娜笑语盈盈道:“如果您足够聪明的话,您早该数清楚,刚才我已经在您儿子身上用光了弹匣里的所有子弹。”

莫里亚蒂夫人醒了,一醒便凄厉地叫喊:“你杀了我儿子!”

玛蒂娜冷静地回头看一眼瘫软在地的威廉,平淡中带着一丝遗憾:“不,他没死。很遗憾的是我枪法不够准,没有一发子弹打中他。当然了,如果他被吓死了的话,那就不能怪我杀了他,是他自己太没用。”

她慢腾腾地将手枪塞回裙摆底下,走到僵立在原地的公爵身边,挽住他的胳膊,伸手触碰他冰冷的脖梗侧。在确认身体脆弱的父亲没被她吓死后,玛蒂娜抬起头对公爵微笑:“回家吧,父亲。”

*

回去的路上,公爵一直一言不发地紧紧捂住自己作痛的心脏。卡文迪许府昏暗的大厅里,蜿蜒而上的楼梯拐角处那大片的墙皮上挂着卡文迪许先祖的巨大肖像,隐匿在黑暗中,只剩那双松石绿的眼睛荧荧地发着光。

走到这幅肖像下,公爵慢慢回过身,佝偻着背,眉头紧皱。他对上慢自己一步的女儿的眼睛,想要拿出家长的威严气势来,却被自己的咳嗽打断,削弱了几分气势,只剩下一分可怜。

“玛蒂娜,你病了!”

他气急败坏,又闷闷地咳嗽起来,说不出完整的话。

贵族家庭通常有处理颜面扫地的女性成员的方法。借口病了、疯了,将她送去乡下疗养,或者送进修道院,就可以当做这人已经从世上消失了。她这辈子都再也不可能踏出那方寸之地,直至真的病死在那里。

“我是否病了您比谁都清楚,父亲,我是卡文迪许家族这一百年来最强壮的成员。”玛蒂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静,声音也比从前更冷,“对了,还没祝贺您,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儿子,替我向弟弟的母亲问好,顺便代我在她墓碑前送一束花,父亲。”

公爵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仿佛整个人都被突然浸入冰水之中,笃定道:“你已经知道了。”

玛蒂娜轻轻笑起来:“这不难,父亲,您其实不擅长管制下人。”她话锋一转,向公爵逼近,“您打算怎么办?弟弟是您合法的儿子,他理应得到该有的地位,不是吗?”

“过几天我会接他回来,不过这已经与你无关了。”在公爵心目中,他已经给女儿宣判了死刑。

“您有没有想过死后的事情?”玛蒂娜不慌不忙地微笑,在公爵眼中,她鲜红似血的唇在黑暗里醒目得刺眼,“您的父亲没活过四十岁,您父亲的父亲也是,而您的年纪也快到了,可弟弟才刚出生。您要把他托付给谁呢?他的外祖?可他母亲的身份比我的母亲还要不体面,他的外祖又怎么能够起到监护人的作用呢?何况——”

黑暗中,公爵看见自己尚且年幼瘦小的女儿脸上挂起游刃有余的笑,和他如出一辙的松石绿眼眸中展现出堪称饥饿的野心。她轻声地蛊惑他:“无论是谁,都有他自己的利益和家族。可我,永远是卡文迪许。”

她确实戳中了他的命门。

公爵想要儿子,无非是为了保住家族的财产。但是现在——

女儿已经几乎不可能结婚了,靠联姻来扩大利益网络的计划作废。但如果不结婚,她就会永远待在卡文迪许家族,就没必要将遗产划分出去,省了一大笔嫁妆,也免于财产分割。他活不了几年了,可儿子还那么小,无论是谁来做这个监护人,他都不能保证其没有任何私心、一心一意扶持他的儿子。公爵不信任任何人,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就想到,如果自己面对一大笔财产以及这笔财富那父母双亡的年幼主人,他会怎么做。

可是如果是女儿,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想想吧,即使她再怎么有野心,那也只是一点对权力和自由的渴望罢了。她没有财产所有权,她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如果嫁人了自然就属于她的丈夫,可如果不嫁人、他又死了,那她的一切就全都属于她的弟弟。她会尽心尽力的,她也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一切似乎属于她,但又不属于她。

公爵冷静地打量自己的女儿。他很早就看到了她身上的潜力,也一直惋惜她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可是现在,他忽然从自己女儿身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

“你说得对,我亲爱的玛蒂娜。”他抚摸女儿柔顺的黑发,注视她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你不用嫁人,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我会教导你一切。从明天起,你不用再准备嫁妆,也不用上那些可笑的缝纫课了。你到我的书房来,我会亲自教导你。”

*

婚约的事情被彻底搁置了,当事人都恨不得所有人都忘记这回事才好,于是也不敢提作废的事情,只能不尴不尬地假装没有这回事。就连交换的订婚信物,也绝没有人再提起。双方都在背地里暗暗计算,如果事情真的到了最糟糕的地步,至少彼此还是能作为垫底的保险选项。

而对于玛蒂娜来说,这些背地里的算盘已经不值得她考量了。她以最快的速度疯狂吸收一切知识,在公爵的默许下将整个卡文迪许府的所有人员都牢牢掌握进手里。经过一年的学习,她已经俨然成为了卡文迪许家族明面上的掌权人,公爵则为了身体健康,成为了那个放权的“太上皇”。

玛蒂娜学得很快。伴随着她近乎疯狂的势力膨胀的速度,公爵也飞快地衰老起来。似乎是因为已经决定将家产交给玛蒂娜打理,他放纵了自己的放松,一直以来强撑着的身躯快速垮塌,病得几乎下不了床。从前即使瘦弱苍白但依然能优雅行走在庄园之间巡视领地的公爵倒在床榻之间,干枯得如同一具骷髅。他唯一的欢愉时刻就是保姆将他的儿子抱到他的床边,让他短暂地享受父子天伦之乐。他就像一个守财奴,以看着金块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

他开始觉得孱弱,觉得力不从心,以至于风一吹就会打哆嗦。从前他看账本能够连看一个通宵,不会算错一个数字。可如今他让女儿为他读一份公司文件,一听到那一串串代表金额的数字,他就头疼得厉害。这让他不得不放手,将家族中的一切都交给女儿。

他的女儿在这一年里长大得很快,身体与心智都是。她手臂上精瘦的骨节让她能够轻易地掐死他和他的儿子,她签下的一个名字就能操作庞大的资本机器隆隆运作,她的一句话就可以调动所有仆人心甘情愿地为她鞍前马后。公爵惧怕起自己的女儿来,他后悔自己交出了一切,可他已经难以回头了。他只能不得不对她温柔,和女儿简单地问好都得温声细语。

如果他的身体能够好转起来,他一定会不计一切地再将权力夺回来。可他不能了。他只能倒在床上,以黯淡无光的眼睛忧郁地望向那局限于窗框之间的小小一片四方的天,温声细语地请求女儿为他请来更好的医生。

那天夜里,玛蒂娜在公爵的书房里工作到深夜。她放下手中的笔,收起手边代表卡文迪许的印章,握进手心里。自从得到这枚印章后,她就从不允许它离开自己。她不信任任何人,也不允许任何人帮她保管。在这件事上,她一向亲力亲为。

女仆举起煤油灯,为大小姐照亮前方回卧室的道路。

走到卧室门前,一打开门,一股烧焦的冰冷刺鼻气味便顺着门缝溜出来。女仆面色一变,想让大小姐离开这里,却听她说:

“没事,应该是我走之前忘记熄灭蜡烛了。”

女仆被玛蒂娜支开了。

她提起女仆留给她的灯,打开门,将手中那一道光泄在床上,看见了那一摊焦黑的烟灰,以及一颗颗流淌的水银一般的珠子。

“就算是再差的推销员,也不会隔了一年才重新上门与主顾套近乎。”

听到玛蒂娜的评价,“她”低声笑起来。一团模糊的黑雾在玛蒂娜的床上蠕动了一下,渐渐化作人的模样。月光从窗户里淌进来,让“她”的银发与眼前的白纱都熠熠生辉。

“治愈不是恶魔的能力,而是我的能力。”“她”哑声抱怨,“治愈比诅咒要费劲得多,我可是花了一年时间吞了好几个灵魂,才把这份力量给补回来。”

玛蒂娜点点头,没理会“她”的抱怨,冷漠地掀开被子,把躺在被子上的“她”掀到地上去。

“走开,我要睡了。”

“她”没有生气,在滚到地上前腾了起来,轻盈地来到已经躺下的玛蒂娜身边。见她背对着自己,“她”裂开嘴角,支着脑袋躺在她身侧。

玛蒂娜感到一具冰冷的身体贴上自己,伴随着呛鼻的气息。一条冰冷的胳膊横亘在她腰间,轻轻地抚摸她。“她”凑在她颈侧贪婪地呼吸,鼻息喷洒在她的肌肤上,满是饥饿感。

“可是无论吞了多少灵魂,都不如你的。虽然所有灵魂都能带来饱腹感,但我更想享用珍馐。”“她”笑起来,“所以我来取悦你了。”

玛蒂娜没有回头,淡淡地回复她,语气暗含威胁:“要是让我在你身上摸到不该有的器官,你就死定了。”

恶魔大笑出声。

“珍惜现在这个时候吧,在订下契约前我还能使用我能力的本源。可当订下契约后,我就只能以恶魔的能力与形态出现了。我知道你可以自己一个人达成目的,但是人类总该喜欢轻松一些的活,不是吗?”

“她”冰冷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攀上玛蒂娜的肩膀,像蜘蛛通过自己布下的网络感受猎物挣扎所带来的震动那样。

她点头了。

“她”咧开嘴,笑了。

*

公爵病了,病得很重。

他的身体陡然衰落下去,一下子就毫无征兆地步入垂死的边缘。医生们不仅对此束手无策,甚至找不出病因。

他们当然找不出病因。如果有人在十九世纪后半叶告诉一个医生,病人的病因是有个恶魔诅咒了他,那么医生一定会认为这人疯了的。

“也许是因为太疲惫了,而且伦敦的天气也不好。”

顶着卡文迪许家族现任当家人玛蒂娜小姐尖锐的眼神,医生擦去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长吁短叹地提出他的猜想。

不然他能怎么说?“你们卡文迪许家族几百年来近亲联姻生出这么多畸形儿,能有一个公爵这样头脑清醒活到快四十岁的就不错了”吗?

“如果送到乡下的庄园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会不会好一些?”玛蒂娜皱起眉头。

得到了来自大小姐亲手铺的台阶,医生立刻下了,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后道:“你是对的,卡文迪许小姐,也许这的确会有效。”毕竟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得到了医嘱,孝顺的卡文迪许小姐立刻忧心忡忡地为父亲安排起来。所有的仆人都被调动起来,有条不紊地准备行李、车马,发送电报给庄园的仆人要求他们打扫卫生迎接公爵的到来。

“父亲,您一定要撑下去。”玛蒂娜握住公爵枯瘦的手,眼神幽深,“至少要活到我成年,否则我和弟弟都会被交给一个不明的监护人。”

公爵的眼皮动了动,使劲睁开眼睛,用最后的力气看一眼自己那令人骄傲的女儿,吃力地喘气:“我会的,别害怕,玛蒂娜。”

他和玛蒂娜颜色一样的眼眸浑浊干枯,已经几乎看不出那松石绿的光泽。但当他将目光投向女儿时,竟然出乎意料地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父爱与柔情。他看着她,就像在看自己生命与意志的延续,一个希望。

时隔多年,他似乎又重新开始爱自己的女儿。

玛蒂娜扯扯嘴角:“有您在,我就永远不会害怕。”

仆人们前呼后拥地驾驶着马车将“公爵”送出府邸,前往乡下。但是没人发现,那载着“公爵”的马车里其实根本没有他们想象中气若游丝的公爵,只有一个脖子上捆了一条麻绳做成的符咒的木偶。

公爵昏睡过去,醒来时只看到周围一片漆黑,宅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仆人的脚步声都没有。他想叫人喂他喝水,但焦灼的嗓子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窗前站在一个瘦小的人影,那是他的女儿。

“父亲。”

她转过身来,在黑暗中对他温温柔柔地微笑,两片和她母亲一样的鲜红似血的嘴唇勾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让人不寒而栗。他从没觉得,他这个继承她母亲那种温柔女人的容貌的女儿会如此令他感到胆寒。

“您要喝水吗?”

她灿烂地笑起来,举起水壶和水杯,在将水杯凑到公爵唇边时,忽然松手。水洒了公爵一脸,杯子从他身上砸落,顺着床单滚到地毯上,裂了一条缝。水壶沉重地砸在地板上,四分五裂,淌了一地的水。

“这个时候我应该在庄园养病,而不是在这里。”即使病入膏肓,公爵依然头脑清醒,“你想干什么?”

玛蒂娜不屑于与公爵多说什么。她野蛮地撕下窗帘,掀翻被子,打开柜门,挖掘财物,把值钱的东西塞进公爵怀里,又把莫里亚蒂从前送来的订婚戒指也一起塞进他的口袋。她砸碎花瓶,踢倒茶几,将枕头扔到地上。她揪起公爵睡袍的领子,将他从床上拖拽下来,像拖拽一具尸体那样把他丢到地上。

随后,她拧开墙壁上煤气灯的煤气阀门,紧闭门窗。

“你要杀了我!”

公爵终于明白她想做什么,目眦欲裂。他费劲地嘶吼,想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关掉煤气阀门,再狠狠扇她一巴掌。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匍匐在地上无力地喘气。

“你杀了我又如何?你想获得我的一切吗?可惜你是个女人,一旦我死了,你就会失去一切!”公爵用嘶哑的声音奋力呐喊,他以为自己声音会很大,可却绝望地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别忘了,你的一切都是卡文迪许公爵给的!”

玛蒂娜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公爵想抬起头,却只能看见女儿的脚尖。

“卡文迪许公爵不会死。”

他听见女儿一向冰冷的声音冷静地回答他。

“你不敢杀我,不是吗?哈,你也意识到你不过是个没有财产所有权的女人罢了!”

“卡文迪许公爵不会死。”

他听见女儿冰冷平静地重复了第二遍。

一个让他浑身战栗的念头从他脑海中腾现,让他恐惧到了极点,以至于瞳孔皱缩到极致乃至变形。

“什——”

“卡文迪许公爵不会死。”玛蒂娜不带一丝情绪地重复了第三遍,“他会活很久很久,直到我死,他才可以死。他会是卡文迪许家族有史以来最长寿、最幸运的成员,因为他有我这样一个关心他身体的孝顺女儿,送他去庄园养病,呼吸新鲜空气。”

公爵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眼前一片漆黑,黑得可怕。倏忽,一道火光从他眼前划过。随后便是泼天的火花涌动起来,如海浪一般朝他扑来。

玛蒂娜退到走廊上,“她”正在等她,甚至忍不住为她鼓了鼓掌。

“点火吧。”

那点煤气不够烧更大的火。

“我讨厌火。”“她”低声抱怨,“不过我喜欢你,所以——”

“她”打了个响指。

火苗沿着走廊一路蹿出,火舌舔舐着精致的壁纸,让上面的花纹燃烧成可怖的灰烬。整层楼都陷入火海,随着玛蒂娜的脚步,火焰在她身后流淌,一步步蔓延开来,又蹿进同一层的婴儿房,随后升腾到楼上,烧到了她卧室里,点燃了那□□燥的夜风吹得飞扬而起的窗帘。燃烧的窗帘像一面风帆,宣告着什么。

“由于卡文迪许公爵的病来势汹汹,将他送往庄园养病时离去得过于匆忙,所以大家忘记了煤气灯的阀门没关,只熄了火。”玛蒂娜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下走,火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吞噬周围的一切,“一个小贼发现公爵走了,于是趁夜色爬进公爵卧室,想偷些什么。由于太黑,他打翻了很多东西。他太贪婪了,在拥有了那么多财富后仍旧不满足,急于点燃火柴看清周围,好得到更多。充裕到极致的煤气被火柴瞬间点燃,整栋建筑都陷入火海。”

狰狞的火海之中,火焰将她苍白的脸映照得鲜艳无比。她冷静地为恶魔慢慢讲述这个故事:“最先受害的便是和公爵卧室处于同一层的婴儿房。弟弟太小了,他睡得很熟,保姆又去楼下和守夜女仆们聊天了。火势一向喜欢向上蔓延,所以玛蒂娜小姐比楼下的仆人们更先察觉到异样。她处理公务一向睡得很晚,于是,她匆忙下楼去找仆人们。”

她忽然奔跑起来,脸上挂上焦虑与恐惧,用力敲响所有的佣人房,大声疾呼:“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

火势太大,难以挽回。佣人们只能护着大小姐逃出这里,眼睁睁看着整座府邸化作一片火海。

“可是她忘了,她做十余年的独生女已经习惯了,忘了自己还有个弟弟。等到仆人们想起来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天哪,怎么这里也起火灾!人手不够了!快!调人过来!”消防队匆忙赶到,询问在场的人,“还有谁没出来吗?”

原先受惊过度晕厥在女仆身上的卡文迪许小姐忽然哭喊着醒来:“弟弟!我弟弟还在里面!他还是个婴儿!”

消防队员露出同情的神色,尝试安慰哭得不能自抑的卡文迪许小姐:“也许他还有救。”

没人说话。谁都知道,那个婴儿没救了。

等到一切都烧无可烧时,人们从里面找出了火灾的罪魁祸首——那个“小贼”,还有那个可怜无辜的男婴。

万幸的是,这场来势汹汹的火灾里只有两个死者,其余人皆幸存。这得感谢熬夜处理公务的卡文迪许小姐,救了所有人的命。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们的努力。”卡文迪许小姐努力从悲伤中走出来,勉强保持自己的优雅得体,询问消防员,“对了,您为什么说‘怎么这里也起火了’?”

消防员疲惫地叹气:“就在几个小时前,在前半夜的时候,莫里亚蒂伯爵府也发生了火灾,只有三个孩子逃了出来,其中一个还受了伤。比起你们这里,他们那场火才是真的毁天灭地。”

玛蒂娜愣了。

她眼角那颗硬挤出来的眼泪在脸颊上刚滑落到一半,还没被擦去。她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用力,那么大声,以至于有些撕心裂肺的畅快和得意。人们没能听出她轻松的快意,只察觉到笑声中的狰狞,并为此感到怜悯与一头雾水。

*

所有人都说,卡文迪许小姐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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