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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躺在床上,梁焕对着吊灯发呆,《重升》里的画面就在被光斑布满的视框中再度展开。那些扬长而去的彩色帐篷带走了画面中唯一的鲜艳,飘浮在光斑之上,裹挟着记忆中冉苒轻柔的声音。

“我是被法院判给我妈的,但这些年,我是跟着我爷爷过的。”

在冉苒说出那句话后,梁焕随意踱着的步子猝然停下,嘴角的笑意亦霎时凝固。

夜风仿佛也在那一刹那静止,脚边树枝的影子不再摇曳,四周寂静无声,只剩下听筒里那压抑着哽咽的低低语音。

冉苒跟着爷爷学过围棋,她除夕夜拍视频的山头也是在爷爷家,而两人迄今为止的每一次交谈,她的话语中从未出现过有关父母的只言片语……

梁焕脑中重构出这些时,觉得胸口被什么狠狠一捏,进而是长达数秒的窒息。

“小时候,我总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间小屋子里睡觉,忽然,房顶被掀了,身上的被子也被抽走了,上面,黑漆漆的天空正压下来,我好像被裸露在了一个没有庇佑的世界里。”

帐篷离去,留下光秃秃的山坡,山顶寒风肆虐,有人被留在了哪里,生死未卜……

梁焕在那一瞬间理解,冉苒为什么总喜欢依赖别人,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那是在本能地寻求缺失了太久的疼爱,是童年的找补。

“我爷爷对我最好,他救了我。”

冉苒的表述十分简略,到最后也只有寥寥几句。

但梁焕没有细问,一句都没有,他敏锐地感觉到,她并不愿意讲出那些细节。她只是在必要的范围内向他描述自己的家庭情况,更多的,她并不想回忆。

“以后,我去拜访你爷爷。”梁焕对她说。

冉苒几度哽咽,但没有哭,听到梁焕的声音,很轻地笑了一下。

梁焕听到她在点头,几不可闻地吭了一声:“嗯。”

吊灯的光晕彻底糊成一片,强睁着眼睛,梁焕觉得自己几乎要失明了。

他终于闭上眼时,双眼火辣辣地疼,眼角浸出点点湿润。

所以《重升》是这样的一幅画,她匍匐过满布荆棘的童年,终于找到新的庇佑,但终于,又失去了。

为什么要放弃地质学,为什么要离他而去?如果这些是千辛万苦才寻得的庇佑,她为什么,又不要了……

即便眼睑紧闭,吊灯的光线还是能透过去一些,他恍惚觉得,自己还是能看见什么。

定了定神,面前便出现了一座高山,一个身材娇小的短发女孩,正背着重重的行李,独自向上爬。

她的行李是一顶帐篷,她爬到山顶后,就把帐篷支了起来。

她钻到帐篷里抵御寒风,可人刚进去,本是围成一圈的帐篷却忽然展开,变成了一张平展的布单。风一吹,布单乘风而去,消失在了空中。

女孩呆呆看着布单飘走,都没伸手去拉一下。光秃秃的山顶上,她就那样静静蹲着,像团蒲公英,一点一点,被风吹散。

幻象中的场景真实得可怕,女孩的模样也具体得可怕,《重升》仿佛化为现实的演绎!

梁焕感到一阵背脊发麻,太阳穴突突直跳,忙将一只手背搭到额头上,擦了下渗出的薄汗,刻意发出声音对自己说:“不是这样,不至于这样,她至少还在画画,还有这一件喜欢的事情可以做……”

他找到了一点安慰,不再陷在那幻象里。

但立刻,想象又切换成了另一幅场景——冉苒,正手握一只画笔,画着《重升》。

画纸立在画框上,正对着他,冉苒则背对他站立,只见作画的动作,不见面庞。

灰暗的背景全都画好了,冉苒开始画最后的帐篷。可是,每当一个帐篷成型,她的笔尖一挪开,那帐篷就会变成活物,像只会蹦的青蛙,“嗖”地一下就跑走了。

她画一个,跑一个,再画一个,再跑一个……她就画呀画,反反复复,调色盘上的颜料都涂干了,山坡上,还是什么都没留下……

冉苒似乎愣住了,对着画不完的《重升》发起呆来,伸向调色板的画笔就那样悬在空中,一动不动。

她呆站着,肩膀抽动起来,似乎在哭,但又听不到声音。

过了一会儿,旁边突然出现一盒崭新的颜料,和一个干净的调色盘。冉苒从颜料盒里拿出一支颜料来,是朱红。她将整支颜料一滴不剩地挤到调色盘的一个格子里,堆成一座朱红色的小丘。

水粉颜料若只用单色,不和其他颜色混合,亮度便是最高。而若不兑水稀释,便会浓稠得几乎涂不匀。可冉苒既不调色,也不加水,直接将笔尖整个埋进了小丘里。

再次落笔到《重升》上时,那极度鲜亮,又浓稠得醉人的朱红,便在山坡上构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帐篷。这颜料太干,涂上去的一瞬间就凝固了,色块又太厚太重,青蛙的腿便怎么都蹦不起来。朱红色的帐篷抖了几下,终于老老实实地留在了山坡上。

随后,冉苒又拿出其他颜料,金橙、玫瑰、鸭黄、青绿……那颜料盒里的颜色似乎应有尽有,每一种都不需要调配,都以最鲜亮的色泽,在《重升》里落成了帐篷。

落完最后一笔,冉苒在画前停驻了片刻。随后,她手中的画笔跌落下去,整个身体仿佛成了一片轻盈的羽毛,一边朝画面倾斜而去,一边渐渐变得透明。然后,她的身体便和画面重叠,消失不见了

——就好像,她融进了画里!

而就在这时,《重升》里的世界开始刮起狂风,帐篷们再度躁动不安,朝悬崖的方向鼓胀起来。它们拼命鼓着,想乘着这风力飞走,抵抗颜料的黏着

——又来了!无论从哪里开始,无论怎样回避,总是会回到这一幕!

那些该死的帐篷总是想要离开!

梁焕的手不自觉发颤,胸膛里的心脏怦怦直跳,几乎都能听到声音。

“咚咚——咚咚——”

他想躲开这个画面,又不敢不去看。他需要看清冉苒躲在哪个帐篷里,看清那个帐篷有没有飞走。

他专注在那画面里,然后很快听到了声音——每一个帐篷都在抵抗中碰撞得叮当直响。

叮当声很清脆,音调有高有低,一声声干脆利落。

可帐篷是布做的,不该发出这样的声音,那这声音从何而来?

难道,不是帐篷在抵抗束缚,而是帐篷里的人在挣扎?

冉苒,在挣扎?

梁焕屏住呼吸,集中精神去聆听那些声音,那些声音,仿佛在告诉着他什么。

每一个帐篷都有不同的音调,它们起初各自乱响,但当他去听时,就似乎有了指挥,杂乱的音调开始形成某种节奏,在一定的强弱规律下,协调地律动起来。

《重升》里,远近风景之间的空洞处,展开来一条长长的五线谱,每一个从山坡上腾空而起的帐篷,都变成音符,挂在了某一根谱线上

——《重升》,果然也是乐谱!

一阵电流穿过梁焕的身体,他蓦地翻下床去,奔到钢琴旁。

连指甲都来不及剪,他胡乱翻开琴盖,坐上钢琴凳,双手摸上琴盘,把从脑中一闪而过的那条谱子弹了出来。

琴声一起,幻象中的《重升》更加动荡不安。

山坡开始抖动,就像地震了一样,还源源不断地生出帐篷,一个接一个飞上去,顺次填充琴谱。那画面像极了遭遇龙卷风的房顶,瓦片被一片片剥离卷到空中。

残破的房顶,浑浊的天空,整个世界正在陷入崩塌,一片狼藉!

琴谱上的音符不间断地出现,梁焕的手指便不停地弹,音乐,就在那画面的激荡中积蓄着力量。

这个曲子同《穿越》截然不同,从按下第一个琴键起,每一个音都沉得像一把敲在心头的锤子,每在琴键上砸一下,他都会感到手指在痉挛!

一段时间后,山坡上腾起的帐篷渐渐变得稀少,琴谱上密集的音符逐渐拉开距离。于是,一阵歇斯底里后,琴曲缓了下来,走向哀婉。

山坡安静下来,留着一片模糊的残余,荒凉,凄清。

终于,最后一个帐篷变成的音符落下琴弦,琴谱,开始变得空白一片。

可是,这曲子还没有结束,手指停在了一个非终止音上!

一气呵成到这里,描述完那一段哀婉,旋律正要过度,奔向结尾,却就在这当口,戛然而止。

空荡荡的谱线,在那片虚空之间,白晃晃地漂浮着。

结尾该是什么样?一切归于平和,还是彻底崩塌?

所有的帐篷都飞走了,然后呢?

然后呢……

梁焕猛地睁开眼,猛地从幻象中跳了出来。他这才意识到,《重升》,还有他没看透的地方!

每一次,都只到帐篷飞走就终结了,可他现在才发现,还没完,故事还没讲完!

明明是一盘蹦碎,全盘都是蹦碎,却偏偏要取名为《重升》?哪里来的重升?

冉苒究竟想表达什么?如今的她,究竟是什么模样?

梁焕搬来画册,翻开最后一页,架到谱架上,全神贯注地看。他双手放在键盘上,保持着五指张开的姿势,准备着在脑子里出现音符时及时记录。

然而,无论他怎么看,怎么想,那个未能终止的音符之后,再也没有东西了,琴键上的手指,根本找不到落处。

梁焕收回手来,双肘拄在琴键上,掌根撑着额头,沉着肩,沉沉缓气。

无能为力……

许久,他终于放弃,合上了画册。

抬手看了眼手表,居然已是深夜2点。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他竟一点感觉都没有。明天还要上班,却毫无睡意。

幻象里的画面,和弹了半截的旋律,将他的五感全部占满,找不到收尾,这一切无法停止。

已经……没有办法了……

嘴角咧开一丝无奈的笑,梁焕拿起手机,毫不迟疑,给笔尖荏苒发了一条私信:

【《重升》,为什么叫‘重升’?】

这个点了,他本以为要明天早上才会有回复。没想到,博主回得很快。

笔尖荏苒:【请你不要再纠结这幅画了好吗?】

她也还没睡?梁焕愣了下,接着回复。

换然一新4:【为什么要叫‘重升’?】

笔尖荏苒:【抱歉,我真的不想再聊这幅画了。】

换然一新4:【告诉我!】

笔尖荏苒:【你说你的脑子里有把锁,我已经帮你解开了。够了吧。】

换然一新4:【可我的钢琴上还有一把锁。】

笔尖荏苒没有回复。

换然一新4:【《重升》是乐谱,却没有写结局,请告诉我结局。】

笔尖荏苒沉寂了很长时间。

梁焕执着地等,一直等,直到手机上终于跳出来一句回复。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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