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她报仇?
一口就说中她挂念的哥哥,元韶知道的东西的确够多。薛竹甚至怀疑她入洛京后的经历,元韶调查得明明白白。
毕竟她用的是自己的姓名,薛竹对元韶升起一抹忌惮,随后又如冰雪消融,融化在水里,混为一体再也看不见。
“好啊。”
元韶能帮哥哥查清楚陇平一役,让一场无谓的牺牲始作俑者得到报应,再好不过了。
答应的一瞬间她甚至玩味的在想,元韶连她哥哥的事情都自告奋勇帮忙,可知道她的仇恨是什么,她也想找他报仇,不如先报了她的仇恨,先杀了他自己。
薛竹答应了,笑着笑着眼眶里就渗出了泪水,几粒沙子进了眼睛。
她等一星半点儿的泪花风干,很平静问起元韶,“我想做的,你都知道些什么?”
她脸上脂粉未施,头发也是最简单的盘发,一丝不乱,披一身素净的禅衣,无大喜大悲,薛竹格外的平静。
元韶原本以为他若出现在她面前,她定然会形于颜色怒斥他、憎恶他、打他、骂他、恨不得一刀伤害他。
可她平静得像一潭静水,二人无过往可叙旧,也无来日可期待。静默无言,始终有分明的泾渭横亘在他们之间,犹如天堑。
也不,他主动为她复仇,还是有仇怨可谈。
“无人提起陇平一战的原因。”
薛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她单晓得元韶了解她现在的心结、目的,却不曾想到他了解得这样多。
至少太子、高山长公主都不会触碰陇平一战的具体缘由,她是一概不知。
陈致礼将军刚正不阿,治军严明,在军中威望极高,而他在朝中的人缘就不太好了,他行事直率,得罪了许多人,如沈景一类,阿谀奉承之流嫉恨陈致礼已久,给皇帝进多了谗言,心胸本就狭隘的皇帝越来越忌惮陈致礼手中兵权。
有皇帝的默许,沈景、彭万里暗中设计陇平战败,虽打了败仗,死了兵士,但解决了军功显著的陈家,皇帝就算心知陈致礼用兵失策有内情,也顺水推舟不深究了。就连沈景贪污的抚恤金,名义上是沈景贪污,实则被拿来给皇帝建了行宫。所以,当今在位时,不会有人揭发沈景贪污,构陷忠臣,下一任皇帝上位,也大概不会有了。
“怪不得无人敢言啊。”她深感自己见识太少,元韶所述的缘由,比志怪神话更荒诞不经,连皇帝都是帮凶。
可想想御座上行事不羁,为所欲为的皇帝,看看自己在这儿诵经祈福就能解决民生疾苦,也不是那么奇怪了。
“太子、长公主都没有办法的事,你可以办到?”
薛竹对这一点也很诧异,元韶这个名字她有耳闻,幽州元氏,虽然是一方豪族,拥兵自重,朝廷心腹大患,可这幽州离洛京天南地北,他能管到洛京?
“为了你,总有办法的。”
元韶顶着一枚秃头,仍然容颜俊美,作出一副深情款款的表情,不知情之人,大概会被他哄骗了去。
薛竹如今对他有所图谋,本该姿态稍微缓和,可她实在难装,冷哼了一声。
薛竹成见不减,元韶很是难受,见窗外月色正好,寂静无声,便邀请她出门走动一二。
“许久未见,我们谈一谈?”
时辰已过了子时,目之所及,禅房都已熄了灯,两人走在禅院中并未碰见别的人。继续往前走过一排经筒,元韶带着薛竹往更深处走去。
她在一处院前停下,不愿意再往前走了,元韶也不强求,并排和她站在廊下,指着前方的院落,给她介绍道:“那儿是前任主持玄一法师旧居。”
他介绍护国寺如同在介绍自己家,薛竹就不懂了,他怎么又变成了和尚?
“我本来就是和尚啊。”
元韶这回请她往前面的禅院去,“我幼时长在寺庙,这一点是真的,收留我的师父就是护国寺前任主持玄一法师,师父当年在外云游,也正是因为师父,才有了我现在。”
护国寺一间幽静尘封的禅院,是他师父的故居,他来洛京,终于见到了。
他触景伤情,很是落寞,可薛竹心硬如铁,有些人,不值得同情。
“即便如此,一会儿剃度,一会儿还俗,你们和尚都如此随意吗?”
薛竹没觉得他有什么好追忆的,一个犯错无数的恶人,若自己是他师父,早就把他逐出佛门了。
“你有没有听过,佛教有规,男子一生可出家七次。”
薛竹一时噎住了。
“你也说得没错,一切都糟糕透顶了,朝堂糟糕,世情糟糕,连和尚也糟糕,随意无比。”元韶认同了薛竹的说法,谁知道慈眉善目的法师背地是哪副嘴脸呢?
“所以施主别轻易相信别人啊。”不包括他。
“我等你的好消息。”
薛竹出来了有段时间,不愿与他多谈,想就此离开。
“静候佳音。”
元韶也不愿意逼得太紧,薛竹死里逃生,能再次见面,他想打动她,哪怕用薛怀义来打动她。
仍是以往模样,明丽清艳的女子宜喜宜嗔,不笑已动人,而她和从前相比,变化也很大,更坚定执着,娇小的身躯中遏抑了许多沉重心事。
“阿竹,等这一切结束,薛兄的事了,你别把太多东西压在自己身上,开心一点吧。”
薛竹当他在说废话,她举目无亲无友,也无甚好在意留恋的,此生与她,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人生有待做的事,她什么都不怕了。
“何人在前面?”
元韶默默随在薛竹身后,护送她回禅房休息,而这院中竟然有其他人?
晦气,元韶果然晦气,有他在,半夜闲逛还能碰见人。
薛竹一个眼神示意元韶闪开隐身,从树后走了出来。
来人比她高一些,手提一盏八角灯笼夜游至此,也是巧了。
来的是个男子,长发,看他的打扮,应该是和她一同来护国寺祈福的。此次祈福男女分开而住,在不同的院落,不同的禅房,碰不上面,也不讲什么男女大防。
这边靠近女院,他怎么会来这儿?
薛竹疑问,也好心提醒了他。
来人面上一恼,发现自己睡不着出门晃荡脑子不清醒,走错了路。
“打扰姑娘了,多谢姑娘提醒。”
男子十分讲究礼节,小白杨似的板直朝她抱拳,然后退后了半步。
薛竹觉得他行事作风熟悉,等他站好举了灯笼一看,巧了,这不是她的好兄弟邹游吗?
薛竹入洛京一路上结识了邹游,他为人正直有趣,她在洛京也无甚人脉,费心结识了一趟。而去南风馆走一遭后,交情都打了水漂。
不过月黑风高之际,和他碰面不用担心来者险恶,薛竹放下了心。
邹游乃荣恩侯侄子,他暂居伯父家中,这次祈福碰巧被选上了。等烛光摇曳了一阵子,能看清对面的脸,他越看觉得薛竹眼熟,“我是不是认识你?”
“我没见过公子。”薛竹哪里会承认。
邹游看了又看,忽然灵光一现,想起来像谁了,“小孟兄弟,是不是你……兄长?”
话别说半截,薛竹提了颗心,担心他认出来人,搪塞过去还得费一番功夫呢,还好虚惊一场。
“并不是啊,我并无姓孟的兄长,公子大概是认错人了。”薛竹嫣然。
“虽认错了,但与公子熟人相像,也是缘分。”
“是啊是啊。”
月下美人一笑,他心跳快了半拍,浑身发软,声调也软了许多,含情脉脉,“姑娘怎么在此呢?”
邹游对薛竹的缘分之说坚信不移,和小孟兄弟长得相像说明他和姑娘有缘分,他和这个相貌的人定然有缘分。
小鹿乱撞,邹游把他好不容易想起来的小孟兄弟抛得远远的,即便他仍没弄明白孟华为何半路走人,不辞而别,一点儿也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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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戒七日,薛竹在禅房日夜诵经抄书,虔诚祷告,为国朝祈求气运。在第七日,她的虔诚感动了佛祖,她禅房门口日夜听她诵经的莲碗之中竟然开出了金色的莲花,金光四绽,瑞气千条,祥云东来,莲香四溢,沁人心脾。院中之人都听到了梵音。
此等天降的祥瑞,薛竹不敢自专,赶紧报给了高山长公主,长公主亲自迎进宫中,献给了当今。
当今一看那金莲,果真金光灿灿,非同凡莲,当即抚掌大笑,龙颜大悦。
“佛祖保佑我朝国运啊,得天之眷,快快将佛莲好生安置。”
皇帝大喜,重重厚赏了发现佛莲的祈福女薛竹,升了三级女官官职,当即把幼妹惹出来的麻烦勾销掉,觉得高山长公主不愧是他的福星,眼光不俗,佛莲是她府上的女官发现的。
薛竹归家之后,待在苏慈府上没踏出过门,可来人门庭若市。
结交的也罢,邹游却是登门求亲来了。
邹游是荣恩侯侄子不是儿子,来了洛京亲事并不归荣恩侯管,他修一封书信寄回老家,只待告知父母后,便能亲自上门向薛竹提亲。
一面之缘,怎么就到了求亲?
薛竹笑不出来,“邹公子,我并无婚嫁之心,不耽搁你终身大事。”
“我等你。”
邹游见面就中意了她,中意的姑娘,哪时候她愿意嫁人了,他就来娶她。
“邹公子,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就谈婚嫁大事实在草率了些啊。”
“不草率。”邹游真诚说道,“我们多多见几面,今日已经第二面了,见第三面、第四面……我们便是相熟。”
薛竹冷汗,被这直脑筋给呆住了,实在说不通。
等她打算直来直往赶人走别多废话时,苏慈救她于水火。
她表哥来了,有什么话,邹游同她表哥说吧,她先告辞了。
“苏兄是薛姑娘表哥,苏兄大好啊。”
邹游笑脸相迎,只见这个对外脾性极好的苏舍人冷着脸告知他:“我与表妹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不是一般人能插足的。”
“青梅竹马?”
邹游大受打击,口中念念有词,他听懂了苏慈的潜台词,表哥表妹,感情深厚……
他步下踉跄,原来薛姑娘和表哥有婚约在身啊。
邹游仿佛被摄魂,两眼发直迷迷糊糊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失魂落魄离开苏慈家中。
薛竹没想过招惹桃花,尤其是邹游这般单纯的小桃花,还是别祸害人家了,她听见邹游心碎的声音感叹。
而她一开始便划清界限的举动,无疑让元韶满意了。
元韶乔装戴了假发,让和尚的光头不那么瞩目,做了梁上君子登门,亲耳听见薛竹拒绝了护国寺偶遇的小贼,还敢惦记他的人。
一墙之隔,苏慈在那头赶人,元韶在这头听着未婚夫妻的潜层含义,翘起的嘴角转而压的严严实实。
“有消息了?”
薛竹没跟他废话。
想知道如何拉下她的仇人,元韶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等过段时间找个好日子,就算皇帝用沈景用得再顺手,也要换人。”
元韶靠近薛竹,隔她一拳的距离,低声说着他如何布置,保管让她满意。
薛竹听了听,并不评论,他吹得再天花乱坠也是还没有消息。
“有了好消息再来找我吧。”
她要看到效果,薛竹推开元韶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