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我说错了吗？还是，我说不得？”陈雪旧毫无畏惧，甩开白摇手臂，“雪境原本是道门第一派，如今被个氏族压着打，连开宗立派的术筹都要失传！飞升？您纵使飞升了又有何颜面见雪境先人？！”
他情绪失控，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着说的，白摇从没见过一向安静自持的陈雪旧发火，一时间愣住了，连告罪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雪境没落至此，孟承野绝对难辞其咎。他不理事，长老争权夺势、弟子拉帮结派，搞得雪境乌烟瘴气。他不传道，术道门派大师姐竟然是个剑修，纵使惊才绝艳，也不知惹多少人暗地嘲笑雪境无人。他不作为，任由八十七条灵脉枯竭，弟子靠下山摆摊过活，还要燕霜机出卖色相拉外资。
要说白摇心里不怨，那是假话。
内门弟子里真正对孟承野毫无芥蒂的，恐怕也只有脑袋空空的燕霜机。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觉得陈雪旧不对，又觉得他说的没错，最后把目光投向孟承野，希冀师尊能反驳一二。
不料，孟承野道：“碰术筹，你们也配？”
燕霜机歪头说：“祂……”
孟承野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目光平静，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耳边突然惊雷暴响，陈雪旧克制不住预感，下意识侧脸，大雪苑瞬息间被劈穿，雪白炫目的闪电擦着他眼睫落到桌案，琉璃玉打磨的棋子质地脆弱，噼里啪啦炸裂，碎作了雨点般的晶莹粉末。
满地狼藉，众人惊悚无言。
燕霜机抬头，指尖碰上霜月夜剑柄，似乎在某一个瞬间“听见”虚空里不可名状的窥视。
她想出鞘，但很快，孟承野挡住了所有。
压力骤然消弭于无形，燕霜机抿唇，望向孟承野冷峻漠然的侧脸。
“你为术筹拜入雪境，我早告诫过你。”孟承野道，“强求不得。”
陈雪旧身体克制不住地发软，饶是如此，他依然挺直了脊梁，咬牙一字一顿地说：“我偏要强求。”
孟承野神色不明，看了片刻，也不知在看谁，眸中金色雾气翻涌。
燕霜机道：“都说完了？说完了就走吧。”她抓过陈雪旧的包裹，“和师父说再见。”
白摇与陈雪旧下意识照做，亦步亦趋跟在燕霜机后边，沿山林小径离开大雪苑。
燕霜机走路很稳，情绪看上去没有丝毫波动，似乎方才的吵架对她无法造成任何困扰和影响。
出世，淡泊，他们大师姐从某种程度来说和师尊是同类。
但白摇清楚，那只是内敛。
他追上燕霜机，扒拉着她肩膀问晚上吃什么，陈雪旧一言不发，把自己的包裹从燕霜机手里拿回来。
白摇点点他：“顶撞师尊就算了，对师姐也这幅死样子，可就有点没良心了啊。”
陈雪旧闷声说：“对不起师姐，我没有。”
燕霜机道：“你若想学，找我就是，师父不会在乎你的话。”
白摇本来还以为她在偷偷讲孟承野坏话，过了会儿意识到，是事实。他顿了顿，笑道：“师姐会术筹？”
“不会。”燕霜机随手折下路边一枝野花，蝴蝶翩翩打转儿靠近，翅翼渐凝薄霜，最后化作冰雕，摔碎在地，溅起四散的微尘，“但我可以学。学了再教你。”
陈雪旧眼眶一红，偏开头，不说话了。
白摇拍拍他肩膀，宽慰道：“那可好，师姐的道平坦开阔，学什么都快。”
一重天下大小城镇星罗棋布，按阵法方位坐落，皆受雪境庇护，免遭妖魔祸乱。
离雪境最近的一座城名为微光，热闹非凡，常有修士流连，扔块砖头下去十人里能砸死三个。
白摇走着走着就拐进烟柳巷子里去了，说有位故人要见见。
燕霜机信以为真，跟着他往里头钻，被陈雪旧黑着脸拉住：“别管他了，我们找客栈去。”
已经有眼尖的姑娘挥舞着帕子围住了他们：“二位可是雪境的道友？这边来呀！”
陈雪旧正欲逃离此处，燕霜机忽有所感，心神一动，抬眼望向巷子更深的地方：“有鬼气。”
天外楼是微光城最有名的娼院，楼后紧挨着一条酒巷，阴暗，幽深，平时没什么人，正方便一些嫖客办事。
然而这地方今日却格外安静，粘稠的血腥味被胭脂水粉所掩盖，青石砖暗沉发黑，骨头渣滓脑浆内脏混成一团碾进了缝隙，黏黏糊糊。
楼外车水马龙宾客如云，无人发现，走进这条巷子的人，一个也没有出来。
漆黑尽头，一道臃肿的影子跌跌撞撞奔出，眼看就要逃出生天，有个白衣少年郎哼着小曲跟了上去，一脚踹在胖子膝盖，力道之大，踹得他直接跪倒。
少年眉眼俊逸，像位名门正派，偏生眼尾勾着抹红，增添几分妖冶邪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恍若堕入魔道的佛子。
越琅琊居高临下看着他：“真能跑。问句话而已，吓成这样？”
胖子惊恐地盯着那数十只探出越琅琊衣摆张牙舞爪的青面鬼，手脚抽搐发软，大气也不敢出。
“噢，原来是吓到你了？”越琅琊虎口钳住他下颌，微笑道，“你玩死她们的时候，怎么不见害怕呀——呀，你没事吧？怎么在地上？地上多凉啊，快起来。”
一瞬间，那些鬼都消失了，少年脸上的淡漠化为如春风般温暖的微笑，他把胖子“扶”起来，还贴心地帮他拍掉灰尘。
长巷逆光处，燕霜机一身冷峻黑衣，霜月夜半出鞘，倾泻满地泠泠雪光。
她道：“我循鬼气而来，怎么是你？试炼未结束，私出师门，找长老批请假条了吗？”
越琅琊张了张口，桃花眼微弯：“……没呢。”
他藏着几分心思，想解释，一时不察，那胖子连滚带爬，一个箭步冲到燕霜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两只肥腻肉手紧紧扒住了燕霜机修长的靴子，哀嚎道：“仙人救我！！！”
燕霜机低头看这人：“你怎么了？”
胖子哀嚎道：“那妖道要杀我！求仙人救救我！我不想死！他，就是他，他躲在巷子里杀了好多人！我亲眼所见！！仙人快点除掉他！！为民除害啊！！”
燕霜机抬头看那人：“你又怎么了？”
越琅琊看死人一样盯着胖子，唇角慢慢一勾，苍白指尖微动，说：“师姐信我，还是信他？”
一道剑芒将他那缕偷偷摸摸的鬼气贯穿，钉死在地。
“不成，你居然还想当着我面动手。”燕霜机道，“有话说话，没话，回去领罚。”
越琅琊苍白的脸露出奇异的微笑：“看来师姐是信我了。”
胖子见状不对，眼珠子一转，身体像只戳破的气球一样萎缩成一摊皮囊，魂魄趁机往外逃窜，沿途撒下点点锈斑，看来伤得不轻。
越琅琊歪头：“师姐不追嘛？”
燕霜机说：“雪旧在外面。”
“原来是引蛇出洞、守株待兔。”越琅琊装作恍然大悟地点头，一下一下鼓着掌，“师姐当真高明。”
燕霜机指他：“闲话少说，回去。”
越琅琊举高双手，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软软地应声：“好嘞姐。”
忽然，燕霜机又道：“等等。”
她走上前，扳过越琅琊手臂，见衣袖上猩色点点，似雪地红梅，“你受伤了？”
越琅琊说：“不是啊，别人的。”
他以指腹擦掉血迹，而后一捻，红色顿时化作一缕黑烟消散。
他笑着看了燕霜机一眼，轻轻地问，“师姐好关心我呀？”
燕霜机不语，想要退后，被越琅琊扣紧手腕，抽身不得，蹙眉道：“你有事吗？”
她身量已是极为高挑，越琅琊比她还要高许多，一抬头，一低头，呼吸刹那间交错。
他适时露出一点委屈的表情，似是哀求，眼神湿漉漉的，像在雨里：“我不想一个人走，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燕霜机还是没忍住，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恰在此时陈雪旧收尾完毕，走进来第一眼就看见那天杀的越琅琊楚楚可怜的模样和燕霜机摸狗似的动作，立刻深感不妙，轻咳一声：“师姐，处理干净了，下一步怎么做？”
燕霜机尚未弄明情况，正要叫他找白摇去，越琅琊便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看起来也不小了，怎么还成天师姐长师姐短，没了师姐你们就除不了妖降不了魔抓不了凶手破不了案？雪境弟子……就这？”
陈雪旧亏就亏在吵架不行，他紧紧皱着眉看越琅琊那妖妃祸国的架势，转头质问燕霜机：“你之前不是答应我们了吗？”
燕霜机不知如何回答，慢吞吞额道：“这……”
“师姐答应他们什么了？”越琅琊笑吟吟地，像是不经意般随口一问，然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陈雪旧下了逐客令，“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可以走了。”
“ 好了，好了。”燕霜机木着脸摆手，“这里没你的事。”
陈雪旧不动。
这话显而易见，是对越琅琊讲的。少年身后那条看不见的尾巴立刻耷拉了下去，他长长地欸了一声：“不可以吗？”
燕霜机于心不忍，其实是见色起意，干巴巴补充一句：“带着你不方便。”
越琅琊见好就收，脸上又扬起了明媚的笑：“好吧，那我走啦。”
他深知燕霜机性格，现在的“越琅琊”于她而言不过是个修为高长得好会点邪术的少年，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大事，那些在道门看来离经叛道的过往对她算不得什么，无伤大雅，玩玩也挺有意思，但将“越琅琊”与陈雪旧之流做比，就无足轻重了。燕霜机一向亲疏分得清楚，再纠缠下去，她会不耐烦的。
他轻巧地倒退几步，鹿皮长靴在青石板路上踏出悦耳的声响，“好嘟，师姐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