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朋友？”梁柯闻眉头微蹙，简直莫名其妙。刚才这头小狮子还张牙舞爪的，以为有什么强硬的手段，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个隐匿在体育馆后面的花园仿佛与外界隔断了，只有树叶在风中簌簌颤动的声音，以及他们两个人的对话。他们说话的音量并不大，可张思裴感觉触及她神经的一切声音都带着尖刺。
张思裴组织好的语言如烟般消散在脑后，张着嘴嗫嗫嚅嚅，“我是说，请和我做……朋友。”
梁柯闻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意，是惊讶，或说嘲讽。“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没有。”张思裴强装镇定，无处安放的手握成了一个拳头，她感到手心冒汗。
“不是威胁是什么？”梁柯闻要求再看一遍那张纸，“好歹让我看清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
看来梁柯闻还是很在意作弊被发现的。张思裴的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张关乎她命运的纸条，她攥得更紧了，她怎么会愚蠢到把证据送给“罪犯”。
张思裴说自己拍了照片，可以传给他确认。她焦急地甩了甩她卡住的旧手机，好一会儿，她才打开班级群，加上了梁柯闻，把文件传输给他。“你自己做了什么事不知道？还需要确认犯罪工具？”
梁柯闻表情凝重地点开图片，放大检查图上的字迹，欲言又止。
他收起手机，“这件事和做你朋友有什么关联？”
“他们都讨厌我，我要你做我的朋友，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了。还有，你要给我辅导功课。作为交换，我替你保守秘密！”
梁柯闻怫然，“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
“凭我知道你的秘密。”张思裴脱口而出。
梁柯闻离她更近一步，他凌厉的视线对上张思裴飘忽的眼神。“你不会喜欢我吧？需要用这种手段吗？”
梁柯闻比她高出一个头，他的身体挡住了本该照在女生身上的光线，张思裴犹如一只受伤的小鸟撞上了猎人的枪口。
张思裴的脸庞陷入阴影中，脸上的红晕却显而易见，她竟有些恼怒，“谁喜欢你了！现在是我和你提条件，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和我提条件？”梁柯闻冷笑一声，“像你这样的人，难怪没人和你做朋友，不怪他们那么说你。”梁柯闻的语气中带着轻蔑，由于接近，他的五官线条在张思裴的视线中变得模糊。
凛若秋霜的梁柯闻充满压迫感，打乱了张思裴的思绪，明明理亏的应是他，为何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张思裴往后了一步，她的脚很沉，在小心翼翼的后退中，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带来微微痛感。梁柯闻也跟着向前了一步。
在分叉的小径上，张思裴看不到后退的路，只能感到草地的边缘。她左脚恍然一滑，踩进了泥泞中。
张思裴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梁柯闻挂在肩上的校服。可是衣服只是随意地披着，她整个身体带着衣服一起向后倾倒。在即将摔落在地的刹那间，梁柯闻抓住了她的手腕，张思裴撞进了他的怀里。
张思裴推开了梁柯闻，窘迫中她手里的校服掉落在地。梁柯闻皱着眉头，满脸厌嫌地捡起脏了的校服。
张思裴逃跑了。她排练过无数遍的场面以她的狼狈收场，她的气势汹汹变成了落荒而逃。
朝着太阳下落的方向，张思裴沿着校门外的路一直跑。马路上拥堵的车辆时不时发出刺耳的鸣笛声，厚重的书本随着身体在书包里哐哐地上下摆动，肩上沉重不堪。
她知道梁柯闻不会追过来，但她还是不停地往前跑，仿佛能把一身的怨恨都甩在身后，仿佛能追随太阳去另一个世界。
张思裴的脑海中一直回响着梁柯闻的话。这些年来，她受够了别人的冷眼，已经学会了忍耐，学会了过滤恶意，学会了假装不在乎。
当她再次鼓起勇气打破沉默时，又一次被自己的无能击倒。一想到自己败下阵来的窘态，愈发羞愤，于是她将梁柯闻的动作、神态、语气一一放大，让本就不无辜的他变得更狰狞可憎。
“难怪没有人和你做朋友。”这句话完完全全地戳中了她的痛处。
曾经的张思裴也拥有很多朋友。她的童年生活无忧无虑，家里虽然不富裕，但父母相爱，对她宠爱有加，无论物质还是情感上，从没有被怠慢过。张思裴也乖巧懂事，成绩出色，从不惹父母操心。
然而一场无妄之灾彻底改变了他们一家的生活。
在张思裴初中的时候，她父母在郊区买了一个小型农场，种植水果和蔬菜，也做农家乐的生意。那时，她觉得自己是班级里最幸福的人，拥有吃不完的瓜果和自由玩乐的天地。
可惜附近的村民总是干些小偷小摸的事，父母不堪其扰，在农场四周拉了电网。倒霉的是，有天夜里小偷翻墙时挂在电网上，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因为违规拉电网，又致人死亡，张思裴的爸爸在她初三那年，被判入狱三年。小偷的家人仍然不依不饶地每天来农场大闹、讹钱。
为了摆脱骚扰，张思裴和妈妈搬了家，农场也低价转手，欠了不少钱。
这本来是一件值得同情的事，然而飞短流长，同学们因为张思裴的父亲坐牢，对她另眼相待。
“什么被小偷害了，我看肯定是隐瞒了什么大罪。”
“都坐牢了，能是什么好人？”
……
谣言愈演愈烈，同学们说张思裴是杀人犯的女儿，她身上流着罪恶的血液，她是会给人带来厄运的瘟神。
同班同学孤立张思裴，曾经的好朋友疏远她，老师也对她漠不关心。即使成绩优异，她也得不到保送重点高中的名额。
学校里的几个混社会的男生盯上了她，他们叼着烟，在放学路上堵她，“我说张思裴，你就跟我们混吧，我们不是一路货色嘛。”张思裴被吓哭了，他人都暴露出恶鬼的恐怖面目。
无止境的孤立让张思裴学会了与自己相处，学会了在孤岛上顾影自怜。初中时，张思裴一直名列前茅，让她有底气不理会嘲讽。她似乎沉浸于扮演对抗全世界的坚韧角色，认定是上天对自己的考验，至少这样她还有希望，至少痛楚会减少些。
她如愿成为了她念的那所初中唯一一个考上北溪高中的，虽然没有一位同学送来祝福，但她已经给了他们最好的报复。她想，她的幸运终于来临。
张思裴考进了北溪高中的实验班。在这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一切重新开始。她不奢望能交到知心朋友，她也好像忘了要如何与人交心。
以前，成绩代表一切，孤独是她的动力。而在这所人才辈出的高中，她需要争取机会不被淘汰。也许无法出类拔萃，但至少要过正常高中生的生活。
进入高中后，因为家庭变故而变得自卑敏感的张思裴，努力装作外向，有时会因为不自然而让气氛变得尴尬。
她在班委竞选中获得了选票，虽然最终并未当选。她交上了朋友，也能和班级中人缘最好的林星儿说上话。
张思裴也开始在意自己的容貌。她皮肤光洁白皙，五官还算清秀，身材普普通通。因为两颗门牙比较大，以前有个“小兔子”的外号，见到她的人顶多夸她一句“可爱”，但远达不到同学眼中的美貌标准。
她羡慕女生们分享化妆品，买得起好看的衣服。她没钱打扮，只有一张没有被年龄摧残过的稚嫩的脸。进入高中后，为了方便打理，妈妈让她将长发剪短，留了一头规规矩矩的齐刘海短发，她觉得自己更土了。
即使是平淡的生活，也没有拥有多久。在她和林星儿对峙的后一天，当她的招呼没有得到回应，当她被学习小组拒绝，当曾经向她示好的男生也像躲瘟神一样避开她，张思裴知道，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张思裴收起了外向的伪装，又开始蜷缩在自己的角落。她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做课题。她感到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原以为上了高中会改变一切，可她背负的是西西弗斯的巨石，徒劳无望。
这一次更让她绝望，因为以前欺负她的人，她都视为无知的失败者，他们的落榜就是在接受惩罚。
可是这一次，霸凌她的人是全市高中生中的佼佼者，外人眼中的好孩子。始作俑者——林星儿，更是披着天使的外衣。罪恶被包装为正义，受惩罚的只有她自己。
她曾经无意间听到一群人在传播她的谣言，当时梁柯闻也在现场，他不耐烦地说了句“别乱说。”那群人顿时闭了嘴。在那一瞬间，张思裴有些感动。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只是一瞥怜爱的眼光，都让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可怜。
她也抱过微小的希望，或许梁柯闻可以帮助她摆脱困境。可是她耳边又想起他的那句话“像你这样的人，难怪没人和你做朋友，不怪他们那么说你”，眼泪顺着脸颊而下，原来他和他们没有不一样。
计划还是失败了。
不知跑了多久的张思裴在河边停下，拿着纸擦了脏掉的鞋子。她像泄气了一样坐在草地上，看着黑压压的群鸟在水面上低飞，好像在嘲讽她孤身一人。
她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朝鸟扔去。鸟群飞散，她站起身，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