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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与忏(1 / 1)

杯空散场,孙掌柜喝的趴在桌上睡了起来,孙夫人坐在一旁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对旁边的张兴道,“今儿就要麻烦你了。”孙夫人说着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老头子跟当年得了香娘一样乐得逢人就夸。

“娘说的哪里话,我们都是一家人。”

张兴叫来遐观帮他搭手,一起将醉酒的孙掌柜扶进西边的厢房里。

扈大娘唤住忙不停的杜小二,“快来歇歇,忙活了一天。师娘给你剥了板栗,快些来吃。”

“好嘞,师娘。”

扈大娘眼神慈爱地瞧着一个劲往嘴里塞板栗的杜小二,有些好笑地摸了摸杜小二的头,“慢些!不够的话,师娘再给你剥。”

“够了师娘,你仔细些你的手,别伤着了!”

“这哪里能伤着?你别学你师傅,没事大惊小怪的!”

“师娘,师傅说的对,女儿家的娇贵,不像咱们老爷们儿,糙就糙点。”杜小二鼓囊地说道。

扈大娘不由一怔,嗔道,“臭小子。”

遂也没把话说下去,心里更加升起对老陈的感激。

桌面上残羹剩菜,中间的鸡汤泛起一层冷油,在烛火的照印下,见证了刚刚的热闹。

孙香用被子围了一个圆圈,将孩子放在中间,防止她掉下床来。踏出房门,垫脚看了眼睡的香甜的闺女,轻声关紧房门。

正屋里的席面,自然还需要有人来清理。

在张兴的再三婉拒下,扈大娘放下想要一起帮忙收拾的心思。

屋外小雪纷飞,皎洁的月光洒在屋顶上,碳墨色的石瓦,明亮的阴冷。

遐观站在新砌的门槛处虚扶被酒晕染的宋实唯,两人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落下的飘雪,周遭的声音顿时消匿。

“回竹园吧。”

宋实唯伸手接下一朵雪花,在接触手心的瞬间化成一滴冰水,指腹擦在冰水上,感受它的冷意,对守在旁边的遐观询问道。

遐观点点头,学着她的样子伸出手接下雪花,“好。”

得到回应,宋实唯也不推诿,径直走进雪下,回头看着遐观笑,“带我回家吧。”

带我回家吧,遐观,我好冷。

白色的雪点飘进宋实唯的发间,一点一点坠落进微颤的睫毛上。

遐观看着肆意在雪中起舞的宋实唯,笑着走向她,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别着凉了。”

“遐观”

在雪上起舞的宋实唯突地停下来,看向低头替她系绳结的遐观。雪不大却下的密,不一会儿,遐观的肩头便落了一层淡淡的细雪。

“你也是。”宋实唯抬手掸去,轻声低喃。

扈大娘正招呼陈师傅穿上衣服回家,刚到门口便看见站在雪中的一对男女。男的清秀,女的沉静,两人仿若无人的看着对方,这一刻,她感觉这场雪就是为他们而下的。原本想说的话也堵在了喉中,不忍去打搅他们。

陈师傅见扈大娘停在门槛处,出神地瞧着外面,好奇地探头望了一眼,笑着摇摇头,一把揽过扈大娘,“瞧什么呢?”

扈大娘回过神来,歪头靠在陈师傅的肩上,“你说他们什么时候办酒?”

陈师傅替扈大娘拢好衣裳,怕她冷着,“我瞧着快了。”

扈大娘抬头望着陈师傅,两人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相同的信号,不由莞尔一笑。

倒是惹得站在后面的杜小二无奈仰天长叹“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

回竹园的路,依旧漆黑。

遐观提着灯笼,走在宋实唯右侧,小心得照看前方的路,不时提醒宋实唯小心。

宋实唯被他大题小作的模样噎得有些无语,不满道,“我看的见!”

遐观点头,从善如流地道,“是我看不见!”

宋实唯见他态度诚恳,彷佛在说明天是个好晴天。莫名有些气愤,感觉他把自己当小孩了,“你别像哄孩子一样哄我!”

“我没有!”遐观抬头望向面色沉如水的宋实唯,忙解释道,“我担心自己不看路,一会儿摔跤了,你会笑话我。”

宋实唯眉心一蹙,“胡说!你喝醉了吧!”

“我没有喝醉!”我就只了两碗米酒,遐观心里补充道。

灯笼里的烛火摇曳,明暗交加,依旧藏不住宋实唯蔓延至耳垂的红晕。遐观瞧了一眼,迅速收回视线,不知为何,他的耳垂也有些火烧起来。不由探手在耳垂处揉捏了一番才作罢。

宋实唯见他可爱的模样,有些好笑又有些想哭,担心自己的眼泪会掉下来,抬头眨着眼睛继续向前走着。

“慢些!”

“你低头看看路!”

“这里有个小坑,你往我这里走走!”

“······”

宋实唯避开第一个小坑,却不成想第二个正等着她。

“呀”

遐观絮絮道,突然止住声音,看向跌坐在地上的宋实唯,“你······”

愣了一秒,遐观丢下灯笼,作势蹲下要扶起她。

“别碰我,遐观。”

坐在地上的人察觉到他的动作,出声阻止道。

遐观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一抖,半晌没想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雪落下以后,化成水铺在泥地上,清黄色的泥土化成瓦棕色。地上的冰冷并不会比寒冬腊月里的冰块要热乎许多,手上的黏腻感被擦出一条模糊的印子,带着泥土在雨季里的腥味。

宋实唯看着掉落出来的孝带上粘了星点的泥渍,捏住想要抽吸的鼻子,想逼退冲袭而来的泪意。可任她怎么压着,仍是轻颤起来。

遐观弯腰瞧着她的背,微微抖动,像是压抑着什么。心中不由得抽了一下,痛得他捂住心口。

过了半晌,雪渐渐轻简起来。

“我不想脏了你。”

宋实唯手撑在地上,借力站起来。后退一步,低头自语道。

遐观见她避开自己的手也不恼,立马举起被丢在一旁的灯笼。

烛火在林间小道上发出耀眼的光芒,遐观这才看清她衣衫上的泥渍,作势就要往前凑近些替她照亮前方的路。

宋实唯攥着毛茸茸的大氅,指尖发白,不肯抬头看遐观,固执地坚持,“我不想脏了你。”

宋实唯一边说一边向后退,打定主意要与他拉开距离,嘴里嘀咕着,“别碰我,我脏。”

遐观见她这副模样,蹙紧地眉心一直未松懈下来,张口想要反驳她的话。但见她失神的模样,压住自己的紧张,装作轻快地询问,“是不是酒的后劲来了?头有些疼吧?下次可别这样喝了,难受的还是自个儿。”

雪仍旧在下,原本有停的迹象,这会已经消失殆尽。

两个人立在林间小道上,清秀的男子弓身低头温和地看着眼前低头沉默不语的女子,林间的风放轻了步伐,男子温和的声音不时传进女子的耳中。

他说了很多,宋实唯掐着手指的手一松,渐渐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一幕,说不出来的酸涩。

她好怕。

遐观见她微微扇动的睫毛,故作不知,继续陪她立在冬雪与寒风中。

宋实唯沉静地听着他的声音,知道自己让他担心了。反复扯动嘴角,须臾,她抬头对上遐观的眼睛,温和得不像话,他就像一个能够融化冰川的人。

宋实唯牵出一个自以为轻快的笑颜,有些无力地道,“遐观,我好困啊,我们快回家吧。”

遐观看她脸上的惨笑,心知她是怕自己担心。可她越这样,他越是为自己不能为她做点什么而心痛。

“好,我们回家。”

她想做什么,他就陪着她。

宋实唯点点头,抓着大氅的手一刻也未松懈下来,僵着身子一言不发地走了起来。浑然不见醉酒之意。

烛火是短夜的光,拉着前行人的影子。

遐观落后一步,满眼心疼地注视走在前方的人,孤寂清冷填裹她的周遭。硬生生扯出一条血痕,他仿佛看见她心口处的疤痕。

那是一条还在沁血的疤,深可见骨。

他不由拉起自己的袖摆,露出长满淡粉色新肉的疤痕。

他喃喃自问,她可以吗?

·

“别点灯。”

宋实唯听见遐观拿起放在桌上的油灯,出声阻止道。

“好”

油灯被人轻声拿起又放下,落在木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哼。

遐观站在竹叶屏风外看着宋实唯踉跄转入屏风内,“我帮你烧点热水吧?”

房间内陷入沉默,半晌传出窸窣的衣服落地声。宋实唯掀开盖在被子上的防尘布,瑟缩地钻进被子里,“我好困,你也快些歇下吧。今天我就顾不上你了,遐观。”

唤出那人的名字,宋实唯拉起被子盖在自己的头上,被褥里发出湿润的霉味,不由心中暗叹,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天晴啊。

窗外的雪花飘落,轻柔地落在石瓦上,贴心地盖上一层白花柔和的棉被。寒风呼啸,吹得外间的木门吱呀作响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躺在床榻上的人猝得睁开眼,房顶上的雕花木头,镌刻着云纹花样,宋实唯无状得呆滞在床。

一阵过后,宋实唯提着素面布鞋,垫脚探出屏风。

寒风冷冽的撞击窗纸,行至门前,宋实唯侧身回看正酣睡的人,心中唤了声,“遐观”。

借着木门发出的吱呀声,宋实唯小声推开房门。

“好冷!”

宋实唯弯腰穿鞋,在院内环视一圈,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

下了一整晚雪的竹园,银装素裹,如白棉轻柔。

薄稀的阳光穿进木门的细缝,木门被人从里推开。灰衫男子立在屋檐下片刻,转身走进旁边的小屋。

不一会儿,白烟从熏黑的烟囱中冒出,飘出黏质的米粒香。

“实唯?”

屋内寂静无声。

“实······”

遐观立在竹叶屏风外,低头瞧着地上的脚印。

唤了两声,仍旧无人响应。

遐观道了声“失礼”,绕过屏风走进屋内。床榻上的的锦被平铺在床,没有住过人的迹象。

从昨夜开始就惴惴不安的心,此刻倒镇定下来。

你知道一个人要走,她没走,你便会一直想着念着,她走了,你反而心安起来。

窗外的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遐观长叹一声,不知在沉思什么。踱步半晌,便要转身离开。

“我去清修几日,家里的事劳你操心。”

一个粗木漆黑的木匣子被人置于窗台上,带着凉凉的湿意。遐观捏着手中的纸条,立在窗前半晌不语。

·

水云庵,东边靠山的小禅房里,一名缩在墙角的青衣女子出神地盯着屋内的火盆,火光熠在她的脸上,眼睛里腾腾跃起的火星,似活物般。

禅房里清新雅致,古木扑鼻。靠墙位置的一尊木佛,庄严慈祥,浅笑垂眸环视房间的一切。

木佛前,青烟袅袅。

房内飘荡着散不开的檀木香。

晨曦,天未亮透。水云庵的禅门被人敲响。

谢过守门的居士,宋实唯拢紧大氅,沉声绕过大殿,径直走进禅房。

常言有云,你跪下,便有了佛。

“弟子愿诚心忏悔,解过往犯下的过错。”

宋实唯清楚她的心是空的,须得给自己找个信仰,让它在心里生根,自己托着根便能活。

佛前的人紧闭眼帘,沉静如水,一跪便是三个时辰。

庵堂外,一辆疾驰的马车在山路上摇晃。

“老杨,还有多少路程?”

一道略显嘶哑的男声从车厢内散出。

驾车的车夫,一把抹开打在脸上的雪水,侧首回道,“小兄弟莫急,约摸半个时辰就能到。”

呼啸而过的冷风呼哧不停,车厢内的男子掀开马车帘,望着眼前的漫天白雪,垂在袖里的手反复摩挲指腹。

冬日里的阳光,短暂如梭。下了一整夜的雪,压得林中树枝低垂,白景替旧绿。

支起摊子卖茶水的阿娘,皲着手往炉子中塞干柴。

马蹄声渐消,停在庵堂的山脚口。遐观跳下马车,买了一壶茶,递给老杨,转身望着无际的青石台阶,提起衣衫,沉着肃穆地踩在厚雪上。

冬日寒冷,菜园子荒芜。

种菜的悟尽师太蹲在禅门旁的杂房里烧炉子,见一清秀的男子跨过门槛,朝她走来,“师父”。

遐观一揖,“近日可否有人在破晓时分来过庵堂?”

近日?

悟尽师太手中一顿,正寻思他说的是谁,兀地想起居士提起的事。

“你是她什么人?”

悟尽师太双手合十回礼。

“在下是她的,夫君。”

遐观再三停顿,说出心中一直不敢说的话。

悟尽师太一怔,浅笑点头,“原来是你。”

在师太的指引下,遐观徐步走在庵中的石铺路上。庵中的菩提树挂满白雪,高耸的立在大殿前,俨然守门人之态。破碎的墙皮,尽显萧瑟。

他在心中暗忖,实唯的心伤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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