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空山，金陵雨落。
元承九年十月初九，太子求娶中书令谢廷之女谢朝的折子被驳回。
理由是此女年仅十岁尚未及笄，不宜议婚。
大燕朝士族门阀广布，与皇族燕氏共天下。
谢朝阿娘是中宫嫡妹，外祖父是当今圣上的启蒙老师。
而太子比谢朝整整大了九岁，还是其姨兄。
一时朝中议论纷纷。
而谢府中又是另一番场景。
白日里谢朝借用双生子四兄谢晖的身份出府疯玩了一整日。
偏偏回府时正赶上长兄办差结束提前回府，在府门口将谢朝抓了个正着。
自从谢朝3岁时在书房在看见长兄责罚三兄的一幕，从此心里就填上了阴影。
即使在阿耶阿娘面前都敢直言不讳的人物，一遇见长兄马上变成乖巧懂事的大家闺秀。
这次本算计着错过长兄回府的时间，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正正在府门口碰了头。
一看见长兄严肃的面容，谢朝便觉得浑身发虚。
谢朝将怎样帮四兄写文章，怎样借了四兄的衣裳，怎样混过府中的侍女小厮的事，一一招待了出来。
谢家四郎谢晖刚刚还在房里偷偷逗蛐蛐儿，猛的打了几个喷嚏，便听得门外小厮传长兄的话让他去书房。
谢晖刚到书房门外看见阿妹的侍女候在这，心道不妙，停住了脚步。
侍立在书房门外的小厮已进去通报。
“进来。”仅听见长兄一声进来都有些瑟缩。
若是只撺掇阿妹出府玩耍便罢了，偏偏自己懒惰，让阿妹替了好些篇文章。
近几日阿耶长兄都忙碌得很，谢晖才起了小心思。
这边束手束脚的蹭进书房，眼见着阿妹站在案前，捧着谢氏家训小声诵读，长兄跽坐在案后练字。
谢晖硬着头皮蹭到阿妹身旁，垂首见礼：“见过长兄。”
“嗯”谢家大郎谢言继续手书，并未抬头。
谢晖只得规规矩矩站在原地。
“四兄”谢朝稍退半步给四兄见礼。
还未等四兄回应，谢言刚好写完一篇，抬首看向面前的阿弟阿妹。
“阿妹读了几遍了？”谢言嗓音柔和温暖，可3岁那年的情景也确实吓住了谢朝，直到现在7年过去，依然不敢和长兄放肆。
“回长兄，读了20遍了。”谢朝声音有些喑哑，刚刚交代完错处，长兄便默写了一遍谢氏家训，让捧着诵读20遍。
谢言叹了口气，上前揉了揉阿妹前额的发丝，将滑落出来的玉簪插回发间。
阿耶阿娘生了他们四个儿郎才得了这么一个女郎，谢言看着小自己12岁又玉雪可爱的阿妹也是心生欢喜。
没想到阿妹三岁时在书房外玩耍看到了自己责罚三弟的样子，便从此怕了自己。
那次似乎是三弟逃学上街玩耍，被自己撞见，不但没有上前解释缘由反而撒腿就跑。
晚上回府叫三弟来，他还撒谎否认。他一时气怒，打了三弟十下手心，并交代逃学期间夫子们讲授的所有内容抄写三遍。
阿妹撞见了自己发火的样子被吓住了，回去夜半还惊了梦。
自己也是又怕又悔，想去哄哄阿妹，又怕自己过去又惊了她，只得哀求阿娘仔细哄哄。
“阿妹乖，回房去吧，下次不可偷跑出去了可明白了？叫未明煮了茶来喝，润润嗓子”谢言轻柔地拂了拂谢朝的头发。
谢朝退了出去，留下四兄独自面对生气的长兄。
从长兄院子里出来，谢朝立马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回房便叫未明煮了热热的杏仁酪来吃。
“照理说长兄这些年温和儒雅，我怎的还是怕得厉害？”谢朝端着杏仁酪斜倚在小榻上仰头问未明。
“女郎，云竹娘子传主母话说今日到太夫人院里用晚膳。”桐砚从院外进来，低首敛眉传话。
“知道了，定是祖父今日回来了。”谢朝放下小碗，起身更衣。
十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些微风，谢朝换上鹅黄云锦百蝶穿花半袖上襦，下裳是陈郡新进上来的月白鸾鸟暗纹香云纱制成的，搭配了皇后姨母赐下来的白玉牡丹佩。
因着只是家里人用膳，谢朝只在妆台拣出几支羊脂玉钗并一对配套的耳珰，一条青玉软璎珞穿戴整齐便向祖母的院子里去。
谢朝的玉麟阁是谢府后院中轴线上的一处三进小院子，前头挨着便是当家主母的正院。
谢朝带着桐砚、未明穿过小花厅，院子里是一处亭子，亭子里挖了几处沟槽，有水从后面花园引进来，平日里做曲水流觞时玩乐使用。
未明臂上搭着一条粉蓝色缠枝牡丹妆花披风，绕过抄手游廊，转进正院，正中是内外院相连的垂花门，内院这侧是谢夫人的陪房江媪守着门禁，外院这侧是谢主君安排的刘翁守着。
江媪正在门厅里做绣活，看见谢朝过来，忙迎上前来，上手整理谢朝的钗环，嘴上却小声嘀咕道：“主君还未归，大郎君刚进去，看着面色清爽，女郎莫怕。”
谢朝感激地笑了笑，还是江媪待她好，每每长兄来后院，总是会来安谢朝的心。
谢朝进了太夫人的院子，太夫人跟前的观雪在门口等着领谢朝进了屋子。
太夫人畏寒，十月上屋子里已经烧了地龙。
观雪掀起帘子，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太夫人坐在正位左侧，正中是太主君的主位，想是还没有回府。
左下首是谢廷与王氏夫妇一席，谢廷也正在宫中议事未归，只有王氏端坐，长嫂陈氏在后面伺候着。
右边是三位兄长在逗弄2岁的小侄儿阿止。
长兄谢言垂首半跪在太夫人身侧，正与太夫人说着什么。
太夫人正与谢言说话，看见谢朝进门只穿了半臂纱裳忙招呼身边的丫头给拿个汤婆子。
谢言见谢朝进门，想来祖母身边已没了自己位置，起身回到席上把祖母身侧的地方让给谢朝。
谢朝进门请了一圈安，窝在太夫人怀里甜甜地笑道：“祖母，孙儿一点都不冷，今日外面太阳足呢！”
太夫人抚着谢朝的发顶，慈和的笑起来。
“刚刚啊，我还训斥了你长兄，怎可因你出去玩玩就那样罚你，好阿朝，一会罚你长兄写20遍给你好不好？”
众人笑起来，谢朝本想重重的的点头回应祖母，但回头看看长兄还是体贴地对祖母道：“祖母，长兄罚我自有道理，乃是因我不顾女郎的声誉安危，不顾长辈的担忧独自出府玩耍，是阿朝错了，长兄责罚的对！”
这一番话谢朝自认为言辞恳切，定能让长兄觉得她已改过自新了。
没想到这话一出，众人更是笑的歪歪斜斜。
四兄捏捏侄儿的小脸蛋，笑道：“祖母，依孙儿看，阿妹是嫌让大兄抄写二十遍不解气呢！”
众人又笑了一回，太夫人指了指谢四郎，笑的前仰后合：“你们两个小刁奴，不敢和你们长兄辩解，告状告到我这里了。”
王夫人看着小孙儿在三个猴崽子的手里被捏来揉去，赶紧让儿媳陈氏将孩子抱过来哄着。
大家笑闹了一番，外头传信说太公与主君回府了，王氏领着孩子们又迎到正院垂花门处。
赐婚一事谢朝不知道，王氏与长兄谢言却是知道的，二人见谢太傅和谢廷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谢太傅是帝师，虽已致仕，但圣上有事请教仍会着人请其入宫。
谢廷任正二品中书令，掌握中书省大权。
今日便是进宫商议立储妃一事。
二人在前院换了家常的衣裳，待回到正厅太夫人已着人上膳了。
众人和和美美的吃了顿晚膳，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谢家是一直有的。
席间上的一碟蜜渍豆腐谢朝最为喜爱，吃完自己桌上的，谢朝旁若无人地伸出玉手端起四兄桌上的与自己的空盘对换。
四兄刚要开口，谢朝伸出手指横在谢晖唇边，谢晖瞪了瞪眼睛看了眼上首的祖父、阿耶和长兄到底没敢出声。
谢朝笑嘻嘻地享用着蜜渍豆腐，突然一只手伸过来端走了谢朝前头的光明虾炙。
谢朝只得狠狠地瞪着谢晖，想着什么时候再抢回来一碟子。
二人的斗争正被斜对面的长兄看个正着，长辈们在上首坐着，谢言也不敢出声，想瞪二人一眼提醒一下，偏二人头都不抬。
观雪正给太夫人布菜，太夫人没看真切发生何事，只看见下面几个小的大眼瞪小眼的。
问了观雪才知道，便让把她桌上的光明虾炙与蜜渍豆腐分下来，让二人别闹了，小心呛着了。
这一场争锋才算结束。
用完膳众人说了会家常，太公才开始说起太子求娶一事。
这时谢朝才知道原来太子姨兄竟向圣上求娶了她，谢朝正月里的生日，还得三个月才满11岁，储君今年20岁，虽未立储妃，但东宫已有两位良娣伺候了。
其实太子原是有定下过储妃的，是现今太后崔氏娘家的侄孙女，只可惜刚定下日子不久便害了病，太子为表示重视，推迟婚期等了三年之久，这女郎还是撒手人寰了。
之后也有朝臣上奏册立储妃一事，都被太子婉拒，倒让太子多次被今上训斥。
坊间已有传言说储君身份不稳，是以并不先立储妃。
真是笑话，皇后殿下出身琅琊王氏，不客气的说，自皇后殿下出生起便已内定为皇后了，太子的身份自然是唯一高贵。
只是三人成虎，太子的确有些急了。
今上与王皇后、谢贵妃都没有让谢朝进宫的意思，太子也是瞒着皇后直接在朝上进言，才让大家都有些措手不及。
现在已经定了南昌县公虞氏女虞苓为储妃，想必流言该平息了。
谢朝听自己不用进宫自然是高兴，她这辈子出生便是钟鸣鼎食，荣华富贵已经尽享了，并不想入宫做皇后，只想在家里陪伴父母长辈，待她年岁大些便出了金陵各处游走，必然比困在小小的宫城有趣的多。
听说书的讲，南边气候炎热，岭南有个苍梧郡生产一种果子名为荔枝，果皮是红鳞状的，肉厚肥美，色如白玉汁水丰沛，谢朝想等长大了定要亲自去采来给家人尝尝鲜。
又听闻北边气候干冷，十月就开始下雪，到了腊月里白雪覆地一尺厚，到过了年三月中才能尽化，谢朝想还得去北边带回些雪来给大家看个新鲜。
大家叙完话天已有些擦黑，众人皆回了各自的院子。
天气渐冷，晚间房里一应点上了银丝炭，无烟无味，谢朝却觉得有热气睡不着。
便偷偷潜进四兄谢晖的院子里斗蛐蛐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