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鹿声音冷极,不像是讨价还价的威胁,而像是不顾对方死活的告知。
女鬼手放了下来,看着沈子鹿的眼神似乎也充满了怨恨。沈子鹿松开一只手捏诀,女鬼化作一张符纸冲向沈子鹿,却被她稳稳捏在了手里。
“折腾……”
裴闻默不作声地看着,先前沈子鹿的柔和已经不见半分,但是裴闻总觉得:终于对了,这个人应该是这样的。
沈子鹿当然不知道上一秒就要死了的裴闻这会子在想什么,转回头来一脸憔悴。
不光光脸憔悴,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大衣,扣子只系了两粒,下面是睡裤配跑鞋——这是让裴闻从被窝里面揪出来。
“你……套件衣服就来了?”
“啊,”沈子鹿抹了一把脸,“那某些人都大喊自己要死了我还能慢吞吞换衣服吗?”
裴闻断定:是起床气。
“我给你的符箓呢?”
裴闻一指:“贴到阿姨的门上了。”
沈子鹿顺着裴闻的手看过去,深吸了一口气:“裴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符箓可以贴在阿姨的门上,那就也可以贴在宿舍的大门上呢?”
“……”完了,方才裴闻一心想着不能拖累别人,完全没有意识到不拖累别人和周全自己是不冲突的。
“关心则乱。把那符取下来吧,还能用呢。以后你遇上事了把符箓带好,我自然会感觉到。”
裴闻理亏,麻溜地跑回去把符箓撕了下来,床上的阿姨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同学学这么晚啊……”
“阿姨您睡。”
裴闻出来了:“现在怎么办?”
“你还敢回去睡觉吗?和我走吧,我回去加一件衣服,然后回舅舅家。”沈子鹿说着,打了个寒战。
十一月底,华北的深夜,温度已至零下六度,而沈子鹿只穿了一件大衣就出来救火了。裴闻实在是过意不去,脱下羽绒服给沈子鹿,却被沈子鹿以自己的身体素质比他好得多为由拒绝了。
“你是怎么接到我的电话的?”裴闻跟着沈子鹿走在校道上,试探地问。
“快睡着的时候,我听见你喊我……你用卜间喊活人?”
沈子鹿今晚的脾气显然不太好,裴闻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只敢点头不敢应声。
“我还没听说这种事,你怎么想的?”沈子鹿打了个哈欠,似乎并不是要责怪裴闻。
“<神官志>里面有记载,昔日贾谊求问鬼神国运,有鬼亦有神,我就想,可能卜间不单是和阴间的东西沟通,而是和所有有灵气的东西沟通,草木动物能沟通,人当然也可以,我就试了一下……我是不是闯祸了?”
“没有……你很厉害。”沈子鹿慢慢说了一句,“我知道这话有点冒犯,但是,不管是不是通命太傅,我觉得你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
裴闻一开始没想明白这话冒犯在哪里,但随后他反应过来,沈子鹿是在说裴照的打算有点拖自己后腿的意思。
两个人一路上都没再说话,沈子鹿拨了一通电话:“喂?睡了吗?……我在学校遇上事情了,可能要回一趟家,舅舅今天厌禳……谢谢。”
沈子鹿的声音很轻柔,不光是是轻柔,裴闻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声线中还有一丝……娇软。
这就很尴尬了,沈子鹿先前就算温柔那也只是客气而已,事来了人家一点不含混,但是裴闻敢打保票这次沈子鹿的撒娇意味是不自觉的真情流露——她和万月南说话都没有这样过。
莫不是男朋友。这可如何是好,深更半夜,沈子鹿还是这么个形象,要真是人家恋人来了不得先把自己打个半死。
“那个……方便吗?”裴闻摸了摸鼻子。
“有什么不方便的?”
“……没。”
他们到了沈子鹿宿舍楼下,沈子鹿拿出手机:“我打给你,有事情随时在电话上说。”
两个人带好蓝牙耳机,沈子鹿把刀抽出来扔给裴闻。
“那你呢?”
沈子鹿一手擒火一手抽拉,拿出了一把长烟杆:“我有。”
说完她便上去换衣服了。
沈子鹿不敢久待,回到宿舍后掌灯手脚麻利地换着衣服,无意间扫了一下宿舍的全身镜。
舍友们都是夜猫子还没睡,探出头问她这么晚要去干嘛。
“……出去蹦迪。”
舍友无语,又躺回去玩手机了。她玩着玩着,只觉头昏脑胀,一边奇怪,一边又担心自己怕不是换季要病了,给手机插上电蒙头就睡了。
她所不知道的,是整个宿舍另外四个人,几乎同时昏睡了过去。
沈子鹿吸了一口烟斗,吞吐之间,宿舍馥郁馨香。她确认众人睡去,转过头来又照了照镜子。
“你那边有什么东西吗?”沈子鹿问裴闻。
“没有,怎么了?”
沈子鹿悠悠吸了口烟,镜子里的脸五官也很好看,但就是不是她自己的脸,那是一个陌生的那人,飘在空中,腰部以下空空如也。
她把镜子用浴巾盖上:为什么来找我呢?
杀意腾起,沈子鹿转身将口中含着的烟吐了出来。烟雾好像有生命似的,不断扩张移动,包住了全身镜,镜子后面的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被烟雾包围的瞬间尖叫出声。
沈子鹿伸手抓住了一缕青烟,牵着一团东西扭头穿墙,从五楼高的地方一跃而下,滚了几番稳稳停住。身后的东西还在烟雾里挣扎不休,而且大有破蛹而出的趋势。
“走!壬申左位!”
裴闻瞬间就知道了沈子鹿遇上鬼了,她是壬申正位,那左位就是丁卯品,这就意味着即便只是一品之差,但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这玩意厉害。
现在已经快要一点了,夜猫子们都躲在校园的角落里,两个人在空无一人的校道上狂奔,橙红色的路灯透过浓浓的雾霾,照得校道和一旁的树林半隐半现,让气氛愈发的诡谲可怖起来。
“去哪里?”
“东门!”
裴闻跟着沈子鹿翻过了路边的灌丛,抄近道向东门跑去。
裴闻猛地刹住车,就在东门前的校道上,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之所以说是人影而不是人,是因为这是一具穿着破旧不堪,暗红色道袍的——干尸!
“你刚才看到的是他?”
沈子鹿摇摇头:“比他好看多了……”吧?
裴闻似有所感,转过头。
果然,他们的后面远处瘫着一个相貌俊美的人……准确说是半个。
那个东西趴在地上,用双手爬行,速度非常,本该是下半截身子的地方空荡荡的,腹腔流出来的黑血从沈子鹿的宿舍拖了一路拖到这里。
“你怎么还活着啊……你怎么还活着……”
沈子鹿皱眉:“他说什么?”
“你怎么还活着啊……都死了……在那里的都死了……怎么你还活着啊……”
男人一边爬行,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祸不单行,身后的小孩也张口了:“你能给我点吃的吗?我好饿好饿啊……”
两人转过头来,小孩干柴腐坏的脸扯出一个笑容,露出了绝对不属于人类的森森獠牙。
“都是丁卯?”
沈子鹿要举起烟杆,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她眼睛大睁:“甲子……”